第390章 芦园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着漫天飞絮如长空霰雪,落入一双幽沉流转的深瞳里。

“生死无憾,荣辱无论。”魏瑄不假思索道,

然后他凝目看向谢映之,问,“先生是想让我做什么?”

谢映之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问题。结合目下局势,魏瑄心中逐渐明了。

一来,他若一直待在寒狱,魏西陵和萧暥就要分心保护他。二来,他心魔难抑,谢映之将他视为全局的变数,在他进京之前,黑袍人又屡次与他联系,谢映之心思缜密,不会毫无察觉,必对他更为戒备。他停留京城,对谢映之来说是个隐患。

再者,从全局来看,北宫达因长子被杀怒欲兴兵南下,慑于魏西陵战神之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现在双方陷入僵持,在这种局势下,朝廷怎么惩处他就成了关键。

若不严惩,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借机发难。

但魏瑄明白,就算他自请严惩,萧暥也不会答应,而魏西陵为人公正,更不会迫于局势而重责于他。

这种情况下,谢映之这一手就显得颇为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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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瑄猜测,谢映之此番想让他随江浔北上,干脆将处置职权交给北宫达。

如此一来,北宫达再没有口实指责朝廷偏□□置不公了。

而他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却安然无恙。北宫达不会杀他。

北宫达此人最重虚名,他是皇子,杀皇子于名声有损,这是其一。

其二,京城到燕州千里迢迢,也就是说,他抵达燕州已是十多日之后,北宫达已经从丧子之痛渐渐回过神来,当愤怒的情绪退潮而去,利益关系就凸显出来了,北宫皓已死,事已至此,倒不如在北宫皓之死中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不管是为了表现自己宽宏大度,以修复之前仙弈阁血案中受损的声名,还是为了缓和与皇室的关系,北宫达都不会杀他,但是必定会囚禁他。

毕竟长子被杀,北宫达心中的恼恨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再者,若对他毫无处置,也显得北宫达过于软弱,于威望有损。所以北宫达囚禁他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

魏瑄静静看向谢映之,这就是谢映之希望的罢。

如此一来祸水北引,让北宫达关押或软禁他,不仅解决了他这个全局中的‘最不确定因素’,也让北宫达没有了南下动兵的口实。甚至还可以乘此机会,让他打入幽燕集团内部。所谓一举数得。

虽然北宫皓之死会让其旧部对他恨之入骨,但同时他杀北宫皓,对于曲夫人和北宫敏而言,却无形中给了他们母子上位的机会。值此幽燕集团内换血之际,

他以此为契机,就可以打入新崛起的势力内部,所谓危险和机会并存。

但是此计若被萧暥和魏西陵知道了,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所以谢映之才有意支开了皇叔。

这就是谢映之和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谢映之并不介意让他赴险。他从战略的角度重视他,也会从战术出发利用他。

谢映之是玄首,也是谋士。作为玄首,大道无情。作为谋士,以天下为博局,以众生为棋子,搅弄风云,指点乾坤,落子之处,只有得失厉害,不为喜怒所困。

但萧暥和魏西陵不同,那些人是兄弟,是亲友,是袍泽,他们不会利用,更不会抛弃。被情义所羁绊,是很难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里胜出的。

魏瑄在公侯府住过一阵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深感到,像魏淙那样的人被小人所害是迟早之事,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之人会成为史册汗青中,百姓口口相传里的英雄,却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要赢得最终的胜利需要的是比敌人更深沉的城府,更狠辣的手段,更冷硬的心肠。

所以他完全能理解谢映之所谋,也不在乎谢映之对自己的处置。他只在乎这样做是否就能为萧暥赢得战争和最终胜利又迈前了一步。

只要能帮助萧暥实现愿望,魏瑄早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愿以一生孤勇做他披荆斩棘之路上的利剑,可为他浴血,亦可为他折裂。

一念及此,魏瑄幽沉的目光霎时变得清亮,振色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先生若有所谋,但说无妨。”

“你知道我所谋?”谢映之眼含笑意。

“先生想让我随江寄云一起去燕州。”魏瑄正色道。

“你想去燕州?”

面对他的一脸决然,谢映之却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他,问,“冬雪已融,去燕州做什么?”

魏瑄一愣,这和下雪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谢映之悠然走到窗前。

时近正午,窗外春色明艳,一束阳光恰好落到了那如羽白衣上,灼目耀眼。

谢映之的声音也像山间的春雪融入了潺潺冰泉中,“听说燕州冬日,十丈雪原,冰封千尺,天地辽阔,长风如吟,待到朝阳初升,更是红妆万里,江山如画。莽莽林海中有成群的野马,浩浩荡荡,驰骋四野……”

“那是天然的牧场,也是无垠的战场,马踏冰河,雪满弓刀,不由便想去看一看。”

他的声音清悦明澈,魏瑄仿佛在他的话语间感到掠耳而过的长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碎雪扑面而来,迷乱的视线里,铁马踏破冰河激起一片喧嚣。

那是久违的战场,也是逼近的北伐。

谢映之寥寥数语,像数点火星落入他幽沉如潭的眸底。

铁窗外阳光耀眼,而他正年少。

身处龃龉的监狱,满腹幽晦的心事,尚有一腔血勇,不甘沉寂。

魏瑄默默注视着那阳光下清修的背影,有些人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人心。

“殿下你说是不是?”谢映之回头,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不识人间烟火般的一笑,却让魏瑄的心弦一抽,在深处激出轻微的振响。

谢映之了解他。他了解他们每个人。

那么,他常年在萧暥身边,萧暥心中所思所想是否早就被他看透,被他掌握。

心中的猜疑一旦滋生,就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包裹上来,魏瑄不由自主地接着想到,若是如此,这半年来谢映之以避嫌之名阻止皇叔与萧暥来往,又将他遣至玄门,使得萧暥身边除了那个容易拿捏的云越,再无旁人,他真的是为了全局?

换句话说,谢映之在和萧暥朝夕相处间,他到底是谋全局胜负,还是谋已欲私情?

窗外乌云遮住了阳光,显得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晦明不定,“先生认为我想去北国游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