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昏迷◎

对钢琴家来说, 最重要的是灵巧的手指。早希曾在公开采访中说到“要像拥抱一样,轻柔地触碰钢琴”。于是,除了老少皆宜的老字号点心, 我还买了一套香氛护手霜套盒作为礼物。

这次登门拜访,我依旧没有见到有马家的男主人。

能娶到知名钢琴演奏家,有马隆昌显然拥有不俗的经济实力, 作为知名地产公司主管级职员, 他能给妻儿买下中心地段的独栋别墅, 同时也担负着为公司鞠躬尽瘁的责任。

本来周末能回来的他,因为分公司“需要顾问驻扎”的要求,返程的时间无限延后。

没有男人存在,我悄悄松了口气。

因为父亲的花心, 我的母亲对已婚男子的交往尤为敏感。她会指着我的鼻子耳提面命, 将对外室的怨气狠狠撒在了我身上:

“听好了泉鸟!”

“像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是最虚荣、最肤浅的。”

“会仗着年轻、或者有几分姿色就变得下贱, 时时刻刻要从别人手里攫取好处。”

在她眼里, 这世上只有“坚贞”和“下贱”两个选项。而幼小的我什么都没有做,便担上了“潜在贱货”的罪名。

可下贱就下贱吧。我的确因为“轻浮”, 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获得了些喘息的机会。

在禅院家时, 这样隐秘的快乐无时无刻包裹着我, 可等到早希家,我就会感到一种心脏被揪紧的“愧疚”, 苦恼于如何假扮“坚贞”。

“泉鸟,喜欢红茶还是绿茶?请先随便看看吧, 我去准备热水。”

“公生, 要好好招待客人哦。”

我跟在代行“男主人”职责的公生身后, 好奇地打量周围的布局。

尽管别墅中常年只有母子二人, 但是这座房子充斥着“家”的感觉。

玄关鞋柜、客厅墙面又或是钢琴表面,布置着大大小小的相片,记录男孩从出生到现在的回忆。

出生不久的孩子紧闭着金鱼似的眼睛,皮肤通红,皱巴巴的仿佛一只可怜的猴子,但被母亲笑着抱在怀里。

后面长大了些,变成了白净圆胖的小孩,会傻兮兮趴在垫子上摆弄乐高积木,或者在公园沙堆里骄傲地展示的“城堡”……

只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琐碎,却被珍惜地放在比早希获得的奖项更加显眼的位置,满溢而出的幸福感却让我为之驻足。

出生在古板大家族,我伫立在家族三人合照的角落,只在相亲的时候被母亲安排过写真。

——这才是“正常家庭”应有的氛围么?我还想知道更多。

以照常的问候、学习为铺垫,在和早希逐渐熟络后,我按照社交节奏,先抛出一部分“真实”,用来交换早希的故事。

“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其实、我从京都偷偷跑出来的。我不会说话、身体又弱,家里对我非常失望,安排我嫁给一个有钱的鳏夫,叫我帮他抚养孩子。”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所以就算倾注全部感情,那孩子对我也……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有您温柔的钢琴声是我的寄托。”

“好在遇上了现在的丈夫。我才结婚不久,未来也有要小孩的打算,但我的妈妈从没有教过‘家’是什么样……”

为人父母,无人反感有关“自家孩子”的话题。

以此作为切入点,我翻看完马家的相册,轻轻握住早希的手指,以恳切的目光同她对视:

“公生是个优秀的孩子,独自撑起这个家,您也是位坚强的母亲。我非常向往这种温暖的家庭,所以除了钢琴,能多教我一些么?”

有几句话甚至是我发动“未尽之言”直接告诉早希的。

人们专注交流时,看着对方的眼睛,常会产生“心意相通”的错觉,依照个人想象补完对方没说完的话,所以早希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曾经触动常子、常夏乃至香织的话语同样能使早希动容。可提及坚强的母亲时,早希却抿紧嘴唇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并不是那么合格的母亲……但如果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

以想要甚尔做出美味料理为由,我同早希一起做饭,殷勤地收拾碗筷,然后在下次上门时特地带上从师傅那里学到的家常菜,等早希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便带公生练习基本曲目,遇上需要男人的体力活,则喊上在家休息的甚尔。

丈夫常年不归、最好的朋友濑户纮子出国游历,娘家远在北海道,于是慢慢地、有马家俨然成为了我的另一处住处。

而人在相熟朋友面前更容易情绪失控,在某个下午,我撞上了早希呵斥公生的现场。

以身体不适为由,练琴从早上被延至下午。午休后,早希苍白的面上仍不见多少血色,她用手杖撑着上身,轻蹙眉头坐在钢琴,脆弱得仿佛一片枯叶。

忧心母亲身体,演奏时,公生的注意力频频离开钢琴,混乱的节奏令早希眉头紧锁。

终于,原本叩击地板作为引导的手杖狠狠抽向男孩的手臂。

“不想弹就别弹了!”

“别说忠诚地照着谱子弹,你连基本的和弦都做不到,明明我和千鸟都教你那么多遍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掩住抽痛的小臂,面对母亲的怒吼,公生下意识瑟缩了身体。宝蓝色的眼眸噙着眼泪,他委屈地注视早希,小声解释:

“我只是担心妈妈的身体……不然今天别练了。”

关心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母亲以更高的声音掩去:

“少拿我做分心的借口!”

“千鸟可是抓紧每一秒在学习。而像你这样半吊子的练习,要怎么成为演奏家?”

她弓起单薄的脊背,因激烈的情绪而喘气,高高扬起手臂却将乐谱砸向孩子的身体。

比较是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情。

我的出现已分走了一部分早希的注意力,虽然练琴时我也会遭到训斥,但我毕竟是成年人,就算关系亲密,早希对待我也会带上基本的克制。

磕向大腿的书角成了压垮公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根本什么都不懂!”眼泪夺眶而出,男孩一跃而起,直接跑了出去。他完全沉浸在伤心中,甚至没有留意母亲焦急的呼喊。

比起冲动的公生,我优先抱住险些摔下椅子的早希。她攀着我的手臂,像是要把肺部咳出来那样,发出干哑的咳声。

“抱歉,我太激动了……”

“能帮我去看看公生么?他或许在最近的那个公园里,我……马上就来。”

“拜托你了。”

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涨红的面庞,我觉得比起公生,早希更需要我的帮助。可抵不过早希再三请求,我只能把她扶上客厅的沙发,独自前往最近的“儿童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