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深渊◎

阿玲是长老们安排给我的贴身侍女, 她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家主”的意思。

她能在直哉生母耳边无意透露“生下继承人”的药方,自然也能在我面前,一边收拾直毘人送来的礼物, 一边语重心长地感叹我的备受“爱怜”。

在她口中,祗园之行是应酬的一部分,家主从不在外过夜。而照看侧室, 也只是为了安抚其他孩子的母亲。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女学生的名分和羸弱多病的身体。

况且“家主”也不是一人的丈夫, 他的“爱”需要关注更实际的东西,比如——

咒力全然稳定后,继承人直哉仍与我同住,而每年一度的御三家聚会, 直毘人都会带我参加。

作为唯一的男伴, 在那座风雅的水中庭院, 他牵着我的手, 慢慢走过一片片浮起的石板, 然后笑着同众人介绍说:“这位小姐是我家尊贵的女学生,也是我未来的家人啊。”

虽然没有直接道破, 但直毘人也成功让其他人感受到了他的占有欲。

明明叫着天元家的“泉鸟小姐”, 那些人却心照不宣地同我保持了距离, 直接把我划到了已婚女眷的社交圈子。

作为世家尊贵的夫人,她们装扮典雅美丽, 仪表气质也都非同寻常,正是我最苦手的一类存在。

好像把野鸭赶进天鹅群, 尽管在禅院家学习已久, 在各式各样的“母亲”面前, 我还是不知不觉表现出了胆怯的气质。变回了妈妈面前温顺可怜的孩子, 也因此招来了特别的照顾:

“啊呀,那位大人真是坏心眼,怎么把你放到我们这里来了。真是个可爱的女学生呢。在外面一个人生活还习惯么”

夫人们无私地分享圈内的趣闻,话题从茶艺、花道、继承人的培养或者仆从的管理调度。

女人们带着慈爱的笑容,口上说着“你看起来就像我女儿。”,但真实交流时突然又觉得把“学生”当“女人”对待,既可怜又有趣,开始克制不住地发散话题,含沙射影地询问我的真实处境。

“小少爷还听你的话么?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照顾起来可是很辛苦的哊。因为家主总是很忙,要好好给他‘母爱’才行。”

“不过你们年龄更像是姐弟呢,哎呀这真是……”

殷红的嘴唇如蝴蝶羽翼般张合,翕动的扇子送来淡淡香风,仿佛把人浸入流动的树脂,琥珀色的气氛粘稠得叫人压抑。

她们才不是我的母亲,也压根没打算真的关心我。

……没有人温柔地对待我。

而且我已经好好“爱”我的洋娃娃了,绝对轮不到这些外人操心。

压力积蓄到定额,我反倒重新笑了出来,从影子里拿出纸板跟众人解释道:

“是的,因为放心不下,直毘人大人经常回来看直哉,还过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好像我跟他都是大人的小孩似得……因为我不太懂怎么照顾小孩,他还请了很多侍女。”

挂着“未来主母”的虚名,含蓄地夸赞“家主”仁爱,然后避开直哉的部分,主动放低身段,耐着性子同她们周旋:

“我还有得学,再多教教我吧……”

无聊的茶会话仍在继续。

以“哑巴”的身份逃过了大段的对话,我表面谦虚时不时点头应和,心却飘回家中,想念我漂亮的洋娃娃——

直哉还没到进入社交界的年纪,走之前可怜地拉着我的袖子问我:“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看着你入睡。”

等到月亮升到高处,结束论事的直毘人到访这座临水平台,漫长的社交折磨才算有了尽头。

直毘人以含笑的目光略过以扇遮面的女人,感叹说:

“看来你们聊得很投机啊。”

相较往日,直毘人这次到来似乎不是时候。夫人们面面相窥,语气诧异,询问说:“真是相见恨晚,不过聊了几句就到了这个点,要接小姐回去么?”

“倒也不是,只是因为今晚月色实在很美。我想着‘除了特别紧要的东西,偶尔交给家里的小子们锻炼下不是也很好么?’,就这样先一步走了出来。”

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威严的正装,如是寒暄,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接着他视线随性流转,最终直指人群正中的我。直毘人向我伸出手掌,邀请道:

“我要带我家小姐去赏月了。”

“真是风雅的爱好。”

“看来风景鉴赏也是禅院家学习的一部分了,叫人艳羡啊。”

沐浴在各异的眼光下,我将手指搭上直毘人的掌心,一道离开了这座柔软的牢笼。

那夜月色是很美,如水波铺开照耀洗净暗夜的污秽,却没冲淡我内心的忧愁。

幽静的凉亭内只有我和他两人。

直毘人嗜酒如命,就算出任务也会在腰间悬挂酒葫不时取用,喝得豪爽。他自己独酌倒也方便,但遇上我,却总喜欢劳烦我帮他斟进杯内,慢慢应用。

在家还好,今夜外出我盛装出席,身着礼服美丽却不便。为了避免衣袖碰倒酒杯,我只能抿着嘴唇朝直毘人道歉:“失礼了”,然后一点点撩动一摆——

从纤细的手腕,慢慢露出一截凝白小臂。

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举动,由于直毘人若有实质的目光,也变得奇怪起来。

就在我双手为他递上酒杯的那刻,他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冰凉的酒液滑过我的皮肤,同他火热的体温形成对比,叫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问他:“您不看月亮么?”

男人眯起眼睛,以低沉的声音感叹道:

“我那时候一直在想,和天上那轮比起来,你看起来更像是月亮呢……”

“我早就想这么试试看了。”

他上次拒绝了我,醉酒后却情难自已地亲吻了我的手腕,以我的皮肤作为杯盏,吮|吸残余的酒液。

濡湿、灼烫、些许刺痛,还有奇异的酥麻,他留下的痕迹仿佛束缚住我的绳索。

好热。

“我可真是过分的男人啊。”

他看过咒灵留下的伤口,说着“你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结果自己却喜欢这样做,和妈妈一样,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讨厌的“泉鸟花”。

欲望和克制交融,那种假惺惺的样子可怜、可笑又可怖。我垂下眼眸,望着他俯首的姿态,轻轻将它揭过:

“您只是醉了。”

然后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叹息,用手指抚摸他的耳廓:

“没事的,我原谅您……”

营造出纯洁又深情的假象、

这是我跟他的秘密。

直毘人的爱护掺杂着男人暧昧的情愫,随我长大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叫人心惊胆战,所以不管如何,他去侧室那里对我反而是件好事。

我对直毘人的想法毫无兴趣,我只要直哉还在我身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