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情深待我

◎“说个铲铲!”◎

“不、不……不可能, 不可能。”

邪偶师赤红的瞳眸在眼眶中疯狂乱转,十指痉挛抽搐,密布整个石窟的丝线齐齐颤动, 好像一枚袒.露于身体之外的巨大心脏。

“骗我,你骗我!不信, 我不信!”

他疯魔地挥舞双臂, 踉踉跄跄向后退——嘴上说着不信,视线却只敢在傀儡裙摆处逡巡摇晃。

“凭什么?”他病态地歪着头, 盯住傀儡的绣鞋,用沙哑的嗓音轻声喝问, “凭什么!”

凤宁:“?”

什么叫凭什么?

幸好邪偶师并不需要她回答。

他神经质地扯动着唇角, 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嘶吼道:“你这样的人物, 凭什么喜欢我!我凭什么被你喜欢!你不要喜欢我!我一个烂人, 不值得你喜欢!”

牵丝线簌簌作响。

“闭嘴……你闭嘴!你不要说!”他状若癫狂, “你死便死了, 干干净净地去, 不要知道我, 不要记得我!”

满窟血线瑟瑟战栗。

抽痛,扭曲。

每一缕颤动, 都是一分藏在最深处的心事。

透过胸口燃火的傀儡心, 凤宁忽然共情到了这个人。

他自小被卖进戏班。

因为清秀孱弱, 他总是挨揍,总是挨饿, 总是被人用脚踩着头, 在令人窒息作呕的泥泞里挣扎。

无论他们命令他吃下什么, 他都得吃, 得笑着吃。

他走路必须紧贴墙根,必须弯着腰、低着头,这样他们才不会随时注意到他,不会突然想起在外头受的气,然后拿他当出气筒。

他以为自己长大之后就能摆脱这一切,与这些大孩子平起平坐。

然而当他一天天“抽条儿”时,他们看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奇怪。

就连从前并不欺负他,只是不理会他死活的戏班班主,也开始用一种令他心惊肉跳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接下来是更加恐怖的岁月。

他们总是狞笑着,让他剧痛,夸他颠倒众生,又骂他好似一条母狗。

有时候戏班班主会点头哈腰陪着笑,把他推到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爷们面前,“好心介绍”。

于他而言,俊美容颜带来的从来也不是幸运。

而是炼狱与罪孽。

他一无是处,任人唾弃,任人轻贱。他习惯了痛苦,习惯了被蹂、躏,被肆意践踏。

他把自己当成行尸走肉,当成一具傀儡。

不,他是比傀儡更下贱的东西,活该承受命运加诸的一切。

如此肮脏,如此卑贱。

他身处暗无天日、永无尽头的炼狱之中。

那一天,却看见了一束光。

因为意外得到大笔横财,戏班班主放弃了在青水河给他安排一个新恩客的念头——毕竟刚收了温小姐赏钱,再往她爹温大财神床上塞伶人……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他逃过一劫。

他颤抖着,不敢直视那道耀眼的光。

他久闻她的善名。

她是比扶光更加灿烂的存在,他不配出现在她的世界,但她的光芒却一视同仁地照耀在他的身上。

丝线轻颤,心也轻颤。

他哪里敢爱她?

像他这种人,爱她便是亵渎她。

“呵……呵呵,呵呵呵呵……”

癫狂的笑声顺着渗血的牵丝线幽幽回荡。

“一见种情,思我若狂?”邪偶师笑得放浪形骸,“爱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以为我会在意?”

凤宁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字——绝望。

连一只傀儡的爱都能让他自惭形秽,更遑论在他眼中犹如天神扶光的温小姐。

他一身污烂。

爱意无法治愈,只会将他灼伤。

温小姐爱上的,其实根本不是真实的他。

是,他倾国倾城,他风情万种,但那,是他在男人们面前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

他倾身后仰,灰袍飞扬。

没有水袖,却活生生是一位绝代名伶的模样。

“神皇陛下看中了我操纵牵丝线的本领。”他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语气却忽然冰冷平静,“赐我无数净血精魄,送我直上青云。”

“我杀光了曾经欺侮过我的所有人。我害了一千条无辜人命,不是为你,只为圆满我执念。”

“温云蕴,能不能将你救活,其实我并不在乎,只为成全我自己。”

“你活了,不过是为我了却残念。”

“我从未想过留在你身边,从未!”

“温云蕴,六道轮回时,你为天人,我为饿鬼畜生,永不会再相见!”

血泪如珠,邪偶师眼神刻骨。

他戴上残酷的面具,掩盖住那颗自卑绝望的真心。

他眼底深藏着庆幸——庆幸在她附身傀儡的那段日子,他已经踏上邪路,再无人敢欺。

他是落魄,是像个苦行僧,但再无一人能对他做出任何恶心事。

就让他永远保留最后的尊严吧。

“你劝不住我。”他冷笑道,“我这般冷血残忍的人,与你想象之中……”

凤宁毫不留情地打断:“错啦!”

傀儡缓缓上前一步。

“一见郎君误终生。”它唱道,“不过便是,见色起意罢了!”

邪偶师额角青筋直跳。

傀儡继续逼近:“爱你不过是男色。哪管你光风霁月,哪管你满身污泥。倘若早知郎君满身伤痕,我那剖心之痛,又能怎样。”

它直视他的眼睛。

目光熠熠,逼着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郎君。”傀儡心脏化为灰烬,温小姐最后的意念深深凝望着他,“那一日我不敢言说,其实也是深怕,蒲柳之姿不及傀儡倾城之貌,会叫你失望。”

“你视我如日月般高明,岂知你在我心中,亦是高不可攀?”

“郎君,深爱着你的我,也是会自卑的啊。”

“事不过三,你我已经两次错过,可不可以让我最后再勇敢一次——地狱、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

“我已等你到白首,还要让我等多久?”

嗡……嗡……嗡……

像是戏腔的回声,又像是某个人思绪沸腾。

忽然,邪偶师浑身一震,张口竟噗地喷出大蓬鲜血。

他呼吸颤抖:“我……我……”

微笑在傀儡脸上凝固。

一缕轻柔温和至极的哀思荡过凤宁心口,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好姑娘,奶奶只能帮你到这儿啦。”

凤宁胸口发烫,眼眶涌动着一层层热意。

她能感觉到那些血红的牵丝线一点一点失去了杀机。

邪偶师掩面,身形轻颤,风情万般。

“这般情深待我,叫我……叫我如……如何……”

透过戴有黑色铁环扣的十指指缝,隐隐能够看见他剧烈震荡颤抖的瞳仁。

狂喜狂悲。

天大的遗憾与无憾。

“怎么样。”封无归漫不经心的嗓音淡淡传来,“你自己动手,还是我送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