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王叡

门窗紧闭的大殿里, 议题沉重的御前会议即将继续,可此时仿佛有人给窗户打开了一个缝。元澈就这样看着陆昭面前的食案,脸上泛起了高兴的神色。

用于驱散春寒的薄酒满满地盛放在杯中, 映着烛火,仿佛在水中静静孕育着一枚金色贝壳般的明月, 让人不忍触碰。银箸整齐地摆放着, 上有错彩,绿莹莹返照着璀璨的生机。暖黄色的灯光则照在她的手背上,平日里清刚消瘦的手指, 此时却好似有些丰腴,进而变得柔美动人起来。特别是她的手恰巧落在腹部的侧面, 元澈恍惚觉得那双手正微微地起伏着,好似鼓拨着远方的琴声。

继而, 元澈又想到他们刚才的那一番对答。对于益州刺史的人选,她动用了极致的巧思去维持方镇与中枢之间脆弱的平衡, 并将陆家这柄足矣划伤这个世道、也足以毁灭自己的利器存放在木匣之中。现在看来,若那件事情是真的, 她无异于放弃了自我保护, 亦或是她放弃了那枚金色贝壳般的月亮。如此看来,她之前谈论益州的语调就显得极其严肃与悲哀了。

元澈原本快乐的心情如同干净的笔洗中滴入了一点墨汁,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可抗拒地扩散开, 染成一片暗淡的灰色。

“议程上还有哪些事要做讨论。”元澈脱口而出。

吴淼身为司徒,手中有此次议会的条目。他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位素来勤政的新帝,反应却也格外迅速:“回陛下, 粮草与益州问题已经解决。那么赈济司州灾民的议案, 度支部就可以和民部按预先商议好的方案签字了。下一步,不知陛下是否要敲定司州刺史之任?”

“王叡还没有抓到。”元澈略微沉吟, 继而想到王叡已逃向龙首山,是雍州刺史府的职事范围,突然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起来。

“回陛下,龙首山各个要道口都已经封住了,明日一早,臣就派人上山。”陆昭低头道。

“这件事其实也不必你亲自去。”元澈下意识地就反对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了刚才说话时的窘迫。这个想法不知怎的,早已在头脑中飞速地完善好,足以照顾对方任何敏感的心思,“龙首山临近长安,抓人的事情也简单,就让护军府去吧。司州的事情,录尚书要和三公六部协调,卿不宜缺席。” 他不敢想象陆昭这个时候要骑马出城,指挥州府的人进山里面找人。

“诺。”陆昭仔细地听着元澈的每一句话,恰如其分地保持着沉默。她觉得元澈的话里总有些曲折处,暗含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指向。

“还有什么要议的?”

众人都察觉出皇帝今日不同寻常的催促,此时吴淼也察觉了,躬身道:“回陛下,剩下的不过是些琐事。楚国的使者在宫外的官驿里,明日陛下就会见到了。

元澈暗暗长舒一口气,果然不假思索地宣布了退朝。这一次,元澈在其余人离开后又折返了回来,亲自邀陆昭一道回去。

未央宫新修了朱鸟堂,这座寝殿如今只供陆昭居住。一年内不能尽任何耳目声色之欢的帝王,除了那天的失控,余下的时间都恪守着应有的礼制,择殿别居。只是今日他似乎在这里逗留的时间格外长,对侍奉宫人的嘱咐也尤其的多,譬如炭用的是哪一种,坐塌和玉屑枕是否都舒服。

陆昭已经将头上装饰摘取完毕,换上了青色的绢面单衣。元澈见她仍静静地坐在妆台前,竟不知她是在等着自己过去,还是在等着自己离开。

元澈将心一横,越过女史戒尺一般的目光,扶着陆昭走进了寝室。他将她身体横陈在床上,自己也斜靠着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的眼睛。此夜他没有以皇帝的身份下令传召太医,而是以丈夫的身份期盼她开口悄悄告诉自己。

陆昭躺在榻上,这几日她恶心、没有胃口,同时嗜睡。面对身边男人温暖的体温和今夜独有的一丝叵测,陆昭谨慎地没有主动开口。她就望着眼前那一片素服,流云与山峦都浮现在眼帘里,在那片雾霭微晕的青色中,流淌着明亮的光彩,又在床帐外点点华灯的照耀之下,化为极乐之境。

元澈察觉到了陆昭的安静,也察觉到了她片刻失神。他猛地将床帐拉下,细腻的透光忽然间洒满了整张床榻,随着纱帷的摆动,跃动在陆昭青色的单衣上。她的乌鬓柔得如同夜色下的湖水,交领处扇形扩展开的洁白颜色,如同春雪般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着。

元澈一寸一寸轻吻着陆昭的脖子。她整个身体就嵌在这片单薄的绢衣之下,嘴里含着热气,脖颈至耳根之间染出一片晚霞,双唇在一片光尘中是鲜丽的樱桃色。而她光润微红□□的小臂,半虚半就地遮挽在小腹,和她长长的眼睫、忽而闪动的眼睑一样,遮住了生命中原本应该闪光的东西。元澈第一次感受到了从她身体散发出不同的气息,那既非恪守情戒的冷静,亦非感应召唤的欲望,而是在谨慎地守护一个纤软的秘密。

元澈望着这样的陆昭,心里明白,他不能期望她和这个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流露出任何的喜悦,发出任何忠诚守护的誓言。

但是他可以。

元澈俯下身,吻了吻那只手:“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次日,护军府的吴玥果然传话给陆昭,说龙首山搜捕王叡之事他已承接下来,让她不必多虑。然而下午又有消息传来。王叡遣使下山送信,要亲自见陆昭一面,并特地说明,他的手里还有薛芹与罗文玉的孩子。

同样得到消息的罗文玉也不顾一切地求告到了宫里,元澈有些为难。虽说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但此时此刻元澈也感受到了心底的自私,它正晦暗地窝藏在角落——他先要考虑自己的孩子,才能去考虑别人的孩子。

“我去吧。”陆昭望着已经哭倒在地的罗文玉,既对这份母爱好奇,又理性地做着分析,“王叡应该不会怎么样,真要杀了我,除非他连自己祖父也不顾了。”

罗文玉忽然抬头看向陆昭,满是不可思议。而一旁的元澈试图窥探两人之间是否存在同类的理解,却见陆昭已经准备告退。

“去吧。”元澈道,“朕让护军府备好轿辇,王赫他们随你一道上山。”

龙首山位于长安城东南。早春二月,冰雪尚未全部融化,护军府一行人沿着山路,用轿辇将陆昭抬上了约定见面的地方。那是一处陡峰,北面是悬崖峭壁,可以望见深深的河谷。而平地上则是一股清泓汇入水潭中,水潭之上是一株巨大的红梅树。王叡白衣缓带,抱着一个孩子,立在树下,一眼望去,仿佛火焰要将他湮没在寂静的深渊里,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