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丹青

张沐安葬之事体面风光, 墓碑选址在金城脚下,顾承业自去秀安处打了招呼,由陆家出钱, 诵经做了法事。忙碌了半日回来,陆昭便歇在了屋内, 一个小内侍方才进来禀报道:“上官弘已去凉王那里了。”

元澈既点了彭耽书与魏钰庭随驾, 两人也不好耽搁,都是匆忙收拾了东西。只是彭耽书女儿身随行军中,也是多有不便, 好在元澈那里片刻后也派了人来,说让彭、魏二人可晚一些启程, 不必随军赶路,并派了两卫保护, 另并几名侍女,后日再出发。

彭通听了也是高兴, 北凉州气候恶劣,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女儿在那边寒之地吃苦。虽然太子大胜得归女儿亦可授功而返, 但现在他也是能多留一天是一天。原定后日要为长子彭烨接风洗尘, 如今邓钧已不在,陆昭也从中书之位退了下来,然而彭通并不因此罢事, 反而轰轰烈烈张罗起来,官宴改办家宴,还将庞满儿与顾承业一道下帖请了, 另单送一封请帖给宫里居住的崔映之。

给崔映之的请帖表态意味大于邀请, 毕竟崔映之仍是太子方面的人质。彭通以南凉州刺史身份亲自邀请,多少也是在表达对太子此次亲近寒门的不满。最后还是彭耽书只手拦下了, 自携了请帖私下去找了崔映之。

“爹爹这几日劫后余生一般,行事还不及平日稳当,这贴一下他那里倒不至于怎样,映之孤身在这里,是要过苦日子的。”

陆昭与彭耽书同行,她既要搬离玉京宫,许多东西也就用不上。脂粉钗环虽玉京宫都有,但先前军队抢掠不少。再加上部分东西或作赏赐,或填充军饷,落到几人身上的用度也就不多,因此各色首饰大家都是穿插轮换着带。如今彭耽书既要离开玉京宫,陆昭也不在此居住,庞满儿走的又是清流女名士的路线,自然也用不上,索性都放在崔映之那里。

彼时崔映之还在作画,陆昭与彭耽书只在一旁坐着喝茶,并不打扰。崔映之囚居于玉京宫内,但行台也给予了她一定的自由,至少屋内布置都任由她去。屋内原本的家具物用被撇去大半,两张大檀木案拼在一处,上头置了全套的笔墨粉彩。

囚居不能肆意在外玩乐,唯有琴棋书画可以寄托。只是琴生幽怨,书生错智,下棋又非得棋逢对手,想来还是作画最易消磨时间,多少也能恢复一个囚居之人对外界的寥寥感受力。

崔映之喜工笔花卉,半纸的绚烂花事,杜鹃带血,芍药留红,枝叶舒展摆动间,仿佛森然有风。且她作画格局大,人高般的绢纸铺落设色,不过疏索,亦不过满,左右顾看皆成风景,俯仰成趣。饶是陆昭与彭耽书要作有礼宾客,此时也按捺不住上前观看。

绢纸上,大赤飞金与箭头朱层叠交染,花青与清水流淌浸没,试探与抵触,交融与越界,千种暗喻,万般隐藏,在陆昭的眼中,竟窥得忘死的缠绵与深情的抵抗。

待一图落成,崔映之收笔,陆昭只觉得那朵大红芍药在自己的心底烫出了个窟窿,分外妖冶。当她抬首再看崔映之时,只觉得一片静默。在这片纸张上,她自是此疆域的神祗,泼墨如马,点彩成兵,所有的情思延展铺开后,落笔无悔。

耽书看过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何苦供着那些宫廷老画匠,依我看,日后若回都,皇帝也不拘弄个宫室来供着你。既当了人质,又任了画师,既赏了你父亲的忠心,又能悦目。”说完又道,“先前在长安,也不见你玩这个?”

“不过找了这边的一个女史,现学起来。”崔映之语气中带着自足,又怕自己这番话太显卖弄,忙补充道,“丹青自在,水墨无方,纵使落笔时心有失意,画中却可得圆满。你看,多好。”

陆昭闻此言也兀自笑了笑,现实的扭曲歪斜,经由墨笔自可构画以新,人情冷暖浓淡,也自有诸般色彩调和,诸多可能性,原就是希望本身。

“昭昭,你既辞了官,不如也来映之这里学画。”彭耽书建议着。

“她的性子是学不出来的。”崔映之一边洗笔,一边道,“丹青这行事,须得挥洒豪迈,不拘常理,颜色用得大意,清水染得不拘。她呢,惯是会做中书令的,只是他们那行事有谋略,有规则,时时刻刻都是针锋相对的算计。她能画出来,那满儿也早成名士了。”

说起庞满儿,彭耽书也想到先前存了半盒香要给她,不便久留,旋即又和崔映之说了宴请的事。意料之中,崔映之谢过了并不去。彭耽书目的也是周全礼数,另送了兄长沿路带的特产,种种色色,与送给陆昭的倒没有半分不同。陆昭也把东西带到,另送了兄长猎的两张狐皮与她过冬裁衣。崔映之对两人去留也不多问,开心收了东西,送别时到底还是有些一一不舍。

回到了住处,陆昭才算是真的开始收拾东西。搬家不啻为一场盛大的豪杰,小小的院落下人来人往,那些用惯了的、不曾碰过的、早先丢过的、现下尚陌生的,统统普摊开来与陆昭面面相觑。

这项甄别工作比案牍更令人劳形,陆昭最后只倒在榻上,不想去看。彭耽书带的东西不多,收拾的也快,旋即便来帮忙,恰巧庞满儿也来了。两人替陆昭挑挑拣拣,大到被褥,小到花钿,哪些要带,哪些要留,只要不过分,满儿的意思是都带走。

趁着满儿挑拣的功夫,彭耽书悄悄走过来,将怀里的东西放到陆昭枕边,拱了拱她的手臂。原是那只血玉镯和那本字帖。

“这本字帖上沾了你白檀香,想来你是常看的。”彭耽书对当年元澈送陆昭字帖入金城的事情知道不少,笑语间又带了一丝玩味,说完又道,“镯子是数月前是冯将军交给邓将军,邓将军又交给江恒,最后转到我这里来的,让我交给你。”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陆昭拿起来,在腕子上比了比。许是自己又蹿了一蹿,先前带着还有点大,如今看来却是正好。

彭耽书笑了:“想来冯将军是怕直接给你你不接吧。”

陆昭想了想,还是顺势套在了手腕上。彭耽书又望向眼前一片狼藉道:“带这么多东西走,这是不打算回来了?昭昭,你不想和他在一起吗?”

陆昭沉默着,倒是一旁拿着花钿比来比去的庞满儿笑着说:“耽书姐姐这事你问昭昭?倒不如去找南街那个算命的算上一卦,或许知道的比昭昭还多些。”

陆昭则起身笑着走过去,戳了戳满儿丰润的脸蛋,道:“成天在南城混,何时才能出名堂。”

其实此次离开,即便不住在玉京宫,陆昭只怕也没有多少空闲回来。安定等地还需要诸多布置,另外后续她也要有诸般大动作,此时辞官全名,倒也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