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死生契阔(2)

见他有惊无险地破了水道阵法,下方旁观众人再度哗然,个个在惊惧中暗捏一把汗,对他这极为可怖的应变能力不知该赞叹还是钦佩。

水阁内,门口站着的人早已进内,只剩下左右洞开的窗户。

窗外梅花灿然盛开,香雾弥漫于阁中。

一扇薄纱屏风通天彻地,隔开了水阁内外,依稀可见一袭青衣的一条消瘦身影坐在屏风后,似在等候他。

朱聿恒站在门口,看向离此处已经不远的阿南。

被玉醴泉喷溅沾湿的衣裙下摆紧贴在她的腿上,泉水已经涌到了她的膝盖。

严寒虽无法让流动的泉水结冰,但她的湿衣贴在身上,必定比寒冰更冷,让她迅速失温,意识更加不清楚。

她望着他,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身体的颤抖哆嗦终究让她的嗓子失声,唯有大团大团的白气喷在她双唇间,消弭了一切言语。

朱聿恒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撕下衣角,将划破的肩膀草草裹住,随即大步走向了阁内。

左右窗户洞开,水风将无数花瓣送入阁中。朱聿恒踏着殷红落花走进阁内,打量周围的情形,一言不发地站在屏风之前。

对方的声音略显苍老,伸手道:“坐。”

朱聿恒声音微冷:“时间不早,还是不坐了。”

“这是等待你的第二关。”对方嘴角一抽,隔着纱屏露出依稀的笑意,“不坐下,难道你要站着与老朽下一局?”

朱聿恒没想到,拙巧阁设下的第二关,居然是手谈。

他目光扫过屏风,却见屏风的薄纱上,用金线绣着平直纵横的十九路棋盘。而依稀透明的薄纱后方,对方举起了手指,点在了棋盘之上,将上面的一个圆弧拨动。

那圆弧原来是分别呈黑白色的玉片,一经他拨动,黑色的圆形玉石便坠在了薄纱之上,就如下了一枚黑色棋子般。

只听得咔咔声响起,随着他的落子,花厅后方的墙上,赫然凸起了一个砖块。

随即,屏风机关似乎检测到了什么,只听得咔咔咔声连响,棋盘上黑白相连顿成一个厮杀之局,后方墙壁之上相应地也凹凸起伏,中间隐隐有机关启动的声音。

朱聿恒顿时明白过来,这扇通天彻地屏风上的棋局,连接了上下机括,控制了后方的道路。

而此处水阁正卡在玉醴泉倾泻的路径之上,前面及左右门窗通透,唯有后方却是无门无窗坚硬厚实的砖墙,他如今赤手空拳,绝无可能凭蛮力摧毁这堵墙。

看来,唯有解开这局棋,将棋局上牵系的机关拨乱反正,才能打开通往后方玉醴泉的道路。

朱聿恒目光落在棋局上,冷冷一哂:“既然是双方下棋,老先生设一个千古难解的残局,怕是不妥吧?”

原来,屏风上那迅速排布而成的黑白棋子,赫然是一个十分有名的残局——双飞鸾谱。

这残局于唐朝便已出现,棋到中盘,黑白二棋势均力敌,如一对飞鸾盘旋于棋盘上。但这残局表面上看来刚柔相济,但历代许多人将其复盘,只要多下得几手,黑棋总是占据上风,白棋罕有获胜之力。

因此众人便默认这是黑棋获胜之局,如今拙巧阁设下了这个棋局,牵系后方机关,却由己方执黑,摆明了是要死守这个机关,绝不可能让任何人突破。

“今日是你来我们拙巧阁兴风作浪,我阁预设何种棋局拦阻,你可有置喙之地?”

时间紧迫,多说无益,朱聿恒不再多言,略一思索,抬手便在棋盘上点了一下,扳动玉石,在屏风上留下一个白色棋子。

见他明知是千古名局,还敢迎难而上与他对抗,青衣人讥嘲而笑,抬手又按下一枚黑子。

一个是历代先人揣摩了许久的残局,一个是亿万后手皆在心中的棋九步,两人都是落子飞快,几乎不假思索。而后方的墙上,黑子为凸白子为凹,一片凹凹凸凸相交为战,墙壁也是岿然不动,毫无动静。

朱聿恒脑中万千棋路纵横,目光在棋盘的三百六十一个交叉上迅速滑过。

这是千古驰名的残局,黑棋一开始便占尽了四周优势,即使他以棋九步之能而向后推算所有可能的步骤,可越是深入越是发现,黑子早已暗布潜局,只需稍加手段,便能隐约勾连,合成一气。

他的目光在棋盘上扫过,催动最大的能力,计算可供自己纵横捭阖的方寸之地。

脑海中一脉脉棋路迅速飞转,各个棋子的后手全部在他脑海中演变了一遍,后续千变万化的棋路在他的胸中纠结盘绕,繁杂往复,太过庞大的计算让他恶心欲呕,只觉得心口烦闷无比,太阳穴突突跳动,让他的呼吸都紊乱起来。

对面的青衣人端坐不动,冷笑着等待他的后手。

显然,他不相信朱聿恒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将这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前人构建的残局扳转,胜天半子。

朱聿恒喘息凌乱,在这绝境之中,目光下意识透过窗户,越过香雪梅花,向玉醴泉上看去。

阿南依旧虚弱,她的手被混了牛筋的精钢丝捆束,五花大绑悬于玉醴泉畔的假山上。

阴沉的天色笼罩着瀛洲岛,降雪彤云已经聚集。玉醴泉喷涌着淹过了阿南的膝盖,直达大腿根。

寒意渗进了她的肌体,腘弯的旧伤必定也被牵连,连她的唇色看来都显得青紫,失去了往常的鲜润。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屏风棋盘,可眼前却忽如闪电一般,掠过了那日春波楼后院,隔开他与阿南那场赌局的帘幕。

当时的他并不懂得赌牌,更不了解阿南这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他与阿南,彼此都押上了一年时间,可阿南却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其实只有一年了。

他押注的,是自己仅剩的所有时间。

那一夜,阿南第一次知道了他是棋九步,而如今,他正以棋九步的能力,打出一条通往她的道路。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到最后兜兜转转,他们为彼此拼命过,流血过,伤心过,却从未绝望过。

阿南带着他,一路走到了这里。

如今,是他带着阿南,一路走向未来的时刻了。

对面人唇角的冷笑尚未散去,面前朱聿恒却忽然扶着自己那青筋微跳的额角,抬起手在纱屏上重重一扳,棋局中间偏右上,一道白色的气,顿时冲进了黑子尽显优势的战局之中。

这历代千万人构结的黑棋罗网,就此被他破开了一道口子。

青衣人霍然拂袖而起,死死盯着这一个棋子,许久,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好,居然还有如此妙招!”

他死死盯着那个白子引来的那道气,企图将其扼杀于初起。

然而,千百年来,却几乎从未有人想过要在这个地方、这一个点上,下一个白子,隐下无数可行后手。没有了前人的力量可循,他竟一时无法掌控这棋局,死死盯着那手白棋,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