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玉京溯仙(四)

◎骗子和小骗子。◎

时琉自闭了整整大半日。

连中天帝宫的内殿都不曾踏出去一步。

仙人之体,即便是地阶小仙,也本就该寒暑不侵。但时琉总觉着昨夜像受了凉,白日里补眠的梦也难安,时而微栗时而潮热,榻上的薄衾踢了又盖盖了又踢。

这样翻覆半日,时琉终于还是下了榻。

中殿外安安静静的,像没有人在。

时琉轻手轻脚,想探出神识去看酆业在不在,却又知道以那人帝阶神识,若不在还好,若是在,定然第一息就将她“逮”个正着。

……那也太丢人了。

做了坏事的又不是她,为什么她要这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似的。

时琉这样在心底给自己鼓着气,尽力做得淡定如常,从内殿穿过庭廊迈入中殿。

神座在中殿阶上。

时琉是余光瞥过去的。

然后只刚落上去一息,少女微白的脸儿就差点绷不住,涨潮似的漫上红晕——

酆业不知已经在神座里坐了多久,他单手屈起,侧撑着额阖目养息,另一只手搭在膝前。

若只是这样自然无碍,但偏偏……

时琉睖着那根在他冷白修长的指节间懒洋洋转着的翠玉长笛,没片刻就红透了脸颊,她转身就想回内殿。

“…你逃什么。”

殿内荡起哑声,神魔仿佛就靠在她耳边,低叹似笑。

“!”

某人昨夜就是拿这把蛊人声线,一边作恶一边言语戏迫着她肆意妄为的记忆仿佛又回到眼前。

时琉蓦地僵停。

“我才没有逃。”这样说的少女却绷着没回过身。

神座上身影消去。

而下一息,叫时琉心口本能紧颤的气息便裹上来。

酆业叹声里带着难抑的笑,辊着金线绲边的雪白袍袖便盖了少女半身。将她拥进怀里,他轻低颔首,覆在她耳旁:“昨晚是弄疼你了么,所以,你才一见我就跑?”

“——”

傍晚霞色似乎更重,庭旁云海被烧得红透。

时琉微咬着牙,字音小但情绪愤懑地一字一顿:“你不许再提了。”

“为何?”

时琉忍不住扭头,想给酆业一个“你还有脸问”的怒视。

然后她便对上了他的眼眸。

依旧是像凡界初见时漆黑的瞳眸,只是更清透而深远,像帝宫旁入夜的星海一般。且时琉分辨不出是否错觉,那星海至远至深处,像是熠着细碎的金色星砾。

恍惚里,时琉仿佛又望见了梦里神明的浅金瞳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实在难以苛责,于是少女绷着脸转开。

“…骗子。”

——昨夜她便发现他是不知何时便已痊愈,却在她面前装作目盲,甚至还用这个理由将她骗到内殿为他宽衣。

只是彼时无暇计较,今日险些忘了。

“原本想告诉你的,”酆业低声,“然后发现,似乎在我目盲时,你更愿意亲近我些。”

时琉有些心虚:“那是…”

“若你不喜欢,”酆业阖低了眸拥紧她,“那我可以一直闭着眼睛。”

“我没有。”

时琉下意识反驳,默然了会儿,她才犹豫着抬起手,戳了戳好像有些低落地靠下来的酆业:“只是,有时候你的眼神给我感觉像要…就很危险,而且目盲时看起来又很无助,所以我才那样。”

“那以后,你也会像这几日一样不再疏远拒绝我了?”

“嗯。”时琉想都没想便点头。

几息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在那人靠在她肩上的轻哑笑声里微恼地侧眸:“你是不是又给我下套了。”

“怎么会,”神魔笑罢,低叹,“我只是想尽可能多地和你亲近些,这样算下套么?”

时琉怔然,神色间情绪微滞涩。

许是她多心,可似乎从某个不确切的时间里,酆业见过了劫境玉中他的死劫开始,他就渐渐变了。坦然接受某种既定的结局后,他好像时时刻刻想和她在一起,仿佛每一息的亲近都是沙漏里将尽的砂砾。

于是他不经意地提起时间,提起生死,提起尽可能……

神明本该无尽的漫长里,何曾有过这些字眼。

时琉黯然地垂低了眸。

帝宫中殿里寂静许久。

酆业很快便察觉了什么,他松开抱她的手,低头:“怎么了?”

时琉没说话。

见少女面色微微苍白,酆业难得眼底泛起点无措的涟漪,他略退开身,声音低哑地解释:“昨夜是我怕你不适应,才想先…是弄疼你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我之后不会这样放肆了,你——”

时琉实在是听不下去,连刚起的有些难过的心绪都被他搅得纷乱。

“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在想昨夜的事,”少女绷着泛回红的脸颊,却俨然认真地仰眸望他,“你和南蝉一样,见过你的劫境玉了,对吗?”

酆业眼神微晦,他皱起眉:“南蝉到底都和你说了什么?”

“大概是全都说了。”到此时已经没什么好隐瞒,时琉木然答道。

酆业神容微寒,眼底隐有薄怒。

但他抑下而未发作,反倒仍是声线低和:“你好像总喜欢小瞧我,难道你觉着,你一个低阶的小仙子能杀得了我?”

“可是劫境玉就是那样显影,你也信了。”时琉目不回避地望他。

酆业微微停顿,随即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仙界之人不老难灭,纵使时间长逝而容颜不改。那劫境玉里所显,许是万年以后的事情了。”

时琉眼睫轻颤了下:“即便真是万年以后,你就甘心我杀掉你么。”

酆业一怔。

几息后,他忽不由地哑然而笑:“岂止甘心?”

“什么…?”

“若真是万年如此……”

酆业笑得微颤,快要靠抵到她额前,那双晃着细碎金色的星海似的眼眸望着她,情绪如海潮乍起又落,绵绵殷殷,笑意也难抵其中深色。

“若真是万年如此,那已是我死而无憾了。”酆业垂下了睫,遮住眼底最后一潮难掩真实的情绪。

时琉无声攥紧了指尖。

——

她听得清清楚楚。

酆业口中安抚她说着万年后,却其实连他自己也是半点都不信的。而明知她便是将要送他归灭的人,他却仍对着她言笑晏晏像全不在意。

时琉知道那不是不在意她,是在意到了极尽。

他的不甘早在她未曾知时便已汹涌,后来仍是他亲手选的这条路,既然他选了,那她便陪他走下去、和他一样义无反顾。

几息后,时琉长出一口气,又绷回来,她抬手戳住又借机俯到她身前将她半拥在怀里的酆业,把人抵开几寸去。

等那人配合直回身,时琉才发现自己指尖正抵着他额间神纹。

“!”

时琉表情一变,心虚难安地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