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二更(第2/3页)

我大步而走,似乎根本没把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眼里,也并不害怕得罪了陛下会落得怎么样的下场。我在别人眼里一定是自负、嚣张、手握大权而无所顾忌地离开的。

只有我知道。

我那是……落荒而逃。

离开宫门的台阶很长,一阶一阶走下去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落到了谷底。

我微垂着头,摇摇晃晃的往下走,拒绝了宫人的搀扶和套着马让我坐车走的侍卫。我一个人向下走,然后……不堪地摔倒在地。

在宫里陪梁宴用膳的时候我就已经头疼难忍,几乎是强撑着一路走出来,如今心力交瘁,胸口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疼的腿一软,单膝跪倒在了阶上。

阶下不远处,我府上的管家看见这边的情况,招呼着仆从急忙往这边赶。我周围,轮值的守卫也急冲冲地过来搀扶我。

我眼前一片熙熙攘攘,惊呼和担忧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却低下了头。

我什么也没说,头埋在腿间,颤抖的脊背耸动的弧度愈来愈大,呜咽的声音从我指尖的缝隙里不断溢出,到最后实在捂不住——当朝宰辅、朝野权贵、一人之下、可以说权势滔天的我,在这宫闱间,在这人群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泣不成声。

原来经年纠葛,也抵不过一句——生死难测。

……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和梁宴难得都处于一种谁也不想见谁的状态,除了朝堂上必要的交流,我和他私下里再也没有了一丝纠缠。

后来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再亲力亲为,偶尔早朝也托病不去,手上的事务开始一点一点交付给段久和我信任的官员,私下里也将我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划分好,给沈谊留下了最殷实的一份。

章太医没有放弃医治我,经常大江南北的替我拜访名医,老人家一把身子骨,我也不忍让他一个人奔波,只能陪着他一起去。医馆、药堂、深山里的隐居医士,能拜访的章太医都带着我拜访了个遍,结论都是统一的——药石无医。

在入冬的那个月,我和章太医拜访了最后一家医馆。那时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晕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手抖的连纸都拿不起来,头疼的每夜难以入睡。医馆里病人很多,巧的是,我和章太医要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和我相同病症的人正被人抬进来放到医馆的床榻上。

那人的风疾比我严重的多,应当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整个人瘫痪在床,手脚都不能动,语气也已经浑浊,话都说不明白。

章太医怕我看的心里难过,拉着我连忙走。走了很远我又回头看那个病人,看着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床上,眼角不受控地流出一抹泪,却连抬手替自己擦干都做不到。

原来我以后会变成这样啊。

不能自主、不能动弹,狼狈地在亲朋好友不舍又怜悯的目光里不堪的离开人世。

那这还是我吗?

都说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我认为这话有点道理。毕竟梁宴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就是一个十分狠心、狠心到连自己也不放过的人。

最要命的是,幼时的经历和为官多年的经验让我还十分果断。一旦决定做某样事,那就会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不会改变。

所以我看着那个流泪的病人,当机立断的作出了选择。我不能等到面目全非可怜又狼狈的死去,我不能那么瘦骨嶙峋、没有尊严的在梁宴面前,在亲友面前死去,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来动手。

我要挑一个阳光明媚瑞雪丰年的好日子,完整而有尊严的离去。

很巧也很奇妙,就像是我毕生的功德在人生的最后应验了一样,仿佛一些没有缘由的心灵感召,在我下定决心自戕回到京中的那一天,梁宴就在我的府上等我。

他坐在院中那棵被我养死的桃树下,倚着树干,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望着他,心想,老天这也算怜惜我了吧,好歹让我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也省的我挂怀。

我取下身上的外袍走过去,轻轻地搭在他身上,刚要起身,就被某个假寐的人一把拽回去,跌落在尘土里。

梁宴的眼里没有一点困意,清晰又明朗地望着我,望了一会,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满道:“瘦了。闲得无聊跟章明那老太医跑到江南去做什么,身体又不好还跟着车马折腾。章明还太医呢,连个人都养不好,才去江南多久,都把你瘦成这样了。”

我不是车马折腾瘦了,只是病的更深了。我不想让梁宴看见我这幅病体憔悴的模样,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站起来。

梁宴却拉着我不放,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在我耳边蹭了蹭,叹着气轻声道:“沈子义,我们别吵架了。”

“没有你的这些日子里……我过得很不好。”

我的头被梁宴压在他的肩上,也幸好被他压在肩上,才能避免他看见我发红的眼和一闪而过不舍的情绪。我“嗯”了一声,竭力抑制着胸腔的疼痛,开口道:“梁宴,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啧,又不是我错了,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梁宴顺着我的后颈摸了摸,说道:“行,你说。先说好,纳妃不行!纳男妃你想都不要想!”

“我要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守好这万里江山,都要护住天下百姓,我要你做一个好君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你的子民。”我咬着唇,泪花盛在眼睛里:“我要你……”

我要你名传千古,要你永留青史,要你成为万民真心敬仰的存在。

我还要你好好活着,子孙满堂,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余生相守。

梁宴。

算我……对不住你。

“说这些做什么,有你看着我,我还能不好好当这个皇帝不成?”梁宴在我的颈间吻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藏好的一枝桃花,塞进我手里,冲我笑道:“京郊有片温泉池,我去年命人移植了几棵桃树去,如今都长成一片林了。过两天我来接你,带你去泡温泉,嗯?”

梁宴已经松开了抱我的手,往日的这种时候,我早已推开他,翻着白眼说不去,今日我却没动,头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沉了半晌,说道:

“好。”

我头一次骗了梁宴,我等不到去温泉池看桃花了。

我咯血咯个不停,头疼的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之间倒下去,再也不能动弹了。

于是在下着雪的第二天,在那个阳光明媚又瑞雪丰年的日子里,我自尽在了院里的那棵桃树下。

以前我总是好奇,人死之前到底会想些什么呢?在那些走马灯一样的人生最后,我到底会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