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之旅(第3/4页)

“还没有。”

“还没有?”

周东咬咬嘴唇,心里什么东西又翻了上来。

“有朋友了吧?”

同学似乎并没在乎他的情绪。当年他也从未在乎过。他的那种旁若无人,这么多年了,仍然保持着。小君与他在一起,就没改变一点他性格中的顽执么?

“算有吧,还没敲定。”

“干吗呢?你还是那么蔫不拉唧的。”

“她嫌我没有旅行身份卡。”

“旅行身份卡……你也看重那玩意儿?”

“当然。当你的生命正在公共汽车和火车上消耗时,别人却可以一秒钟飞越三十万公里,你怎么想?”

同学干咳一声,神情有点不自然。“电话旅行当然挺时髦。”

“不是时髦的问题……算了,不谈这个。你有那卡吧?”

“有的。”

“你找我不是有什么事吧?”

“既然问到了,我就直说吧。有件事想请老同学帮一个忙。我要作一次旅行,想在这儿找一个转换器。”

“你不是有卡么?你从北京直接挂一个电话,不是哪儿都能去?”

“是这样。我在北京是有的,我来这儿时,也是通过电话来的。但一到这里身份卡就被偷走了,还没来得及挂失呢。”

周东忽然警惕起来,完全出自一种直觉。

“那我可爱莫能助。没有身份卡,你怎么能让计算机识别呢?你只有先把身份卡插入转换器,计算机识别后,才能接通线路。它认卡不认人。”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我是有急事。”

“你要去哪里?”

“台北。”

“台北?!”

“是。”

“这……恐怕有些困难。”

对方眼中一丝凶光猛地露了一下,便又敛去。周东吓了一跳。

周东想起了那个通知。深夜来这里,同学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味道。没有这个时候来叙旧的。共同怀念小君?

他就是那个罪犯。周东为忽然冒出的这个念头而惊异。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找我呢?全国那么多中转站。对了,同学中只有他一个人干这活。

来客看周东不说话,眼神黯淡下来。他看了周东一阵,忽然又爽朗地笑了。

“看你紧张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直说吧,我就是那个被通缉的人。你要真觉得为难,我也不会强迫你。”

“你应该去自首。”

“我不会的。”

“到底为什么?”

“小君难产时,我们附近没有医院。我想通过电话线把她送出去,她和我都是有旅行卡的。但那个值班员想敲诈我们一笔。我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呢?”

周东想,如果身份卡合法的话,计算机就能干完活,不用转到值班员手中。但是,也不是没有越轨的同行。

“随便你吧。当初,我说小君其实爱的是我,你不也不相信么?”来客说。

周东表情很冷淡,但心中又一翻。

“对不起。即便我相信你,也不会帮这个忙。再说,从技术的角度看,也是绝对行不通的。”

他不敢与他对视,怕他提人工转换。但他没有说。非业内人士很少知道这个。

“没什么。”

“你走吧。我不会说你来过这里。”

“行,到底是老同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同学摇了摇头,一下显得很老。他站起身,拍拍周东的肩膀。周东把脸别开,眼角瞟向报警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夜又静了下来。偶尔有能量的尖峰在监视屏上一闪即逝。周东走到窗前,看到老同学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楼群间。外面似乎在下雨,但他不能肯定。

他很难判断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是否曾尝试抓住他的弱点?

如果真是为了小君而出事,这么做是否太绝呢?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有一个越来越强的念头:他真是一名刑事犯么?还是……?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脸发起烧来。

多少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某种东西重又泛了上来。

他应该去报案的。他拿起电话,但在空中停了半天,又放下了。

他忍住不去想他,但脑海中又止不住出现他的脸。除了在电影院中和互联网上,他尚未亲眼见过真正的罪犯。那张熟悉而衰老、程式化的脸,像镜子一样使周东看到了自己。

而当初这人与他竞争小君的时候,是多么富有生机和野性啊。五年,人生的十五分之一,这期间什么巨大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小君的死,已经是做什么也无可挽回的了。

周东陷入了一片空茫和虚脱。

他会去哪里?他只能通过火车、飞机等传统手段逃匿。这样时间便会拖得很长。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很容易被抓住。万一被抓住,供出他曾来过这里,与他谈过话,而他又没报案,会怎样呢?

周东出了些冷汗。转念一想,他也许不会这么做的。他总自视甚高,喜欢自作自受。正是这一点,使小君由怜转爱的吧?

如果小君没死,他带着小君来,他能够拒绝么?办法也许还是可以想的。连他也知道电话旅行并不完善。就在两小时前,不是还执行过分局局长一个指令么?

周东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因为物理学。物理学的进展,改变着人们说话、行动和思维的方式。

电话又响了起来,把周东吓了一大跳。他只是盯着它看,但电话顽固地响着。他颤抖着接起。

是分局的值班主任。

“来了通知。美国人可能在凌晨发起进攻。他们的代号叫‘电信风暴’。还不知道他们将采取什么手段侵入我国的公用网。够邪门的。另外,那个逃犯可能采用假身份卡逃匿。再过一个小时将统一关闭所有转换器,锁闭一切旅行。上面还要派电信武警到各个分局和值班室负责保卫。先给你打个招呼。”

“知道了。”

“小王呢?”

“……他在机房做检查呢。”

“你转告他一声。好歹小心一点,不要出什么漏子。”

周东不想说王卫没来。也许哪一天,他也有让王卫打掩护的时候。周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着“宽容”在心头激荡起的一股崇高之情。

他到隔壁机房看了一下。程控交换机运转正常。美国人难道会通过这玩意儿一个个显形在面前么?难道他们真的掌握了一种全新的突防技术?他们不再需要借助笨拙的转换器?

周东觉得不安。他又走到窗边,雨确实是在下。今夜有些不寻常。美国要颠覆我们,说了多少年了,难道竟真的会在今天发生?而那个逃犯,是他的同学!他们已经重逢。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去吃一点夜宵。他们谈到了死。他们共同爱过一个女人,如今她已化解在了亿万时空的碎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