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第4/13页)

回到房间时,我意识到我其实正经历某种爱国之情的困扰,这令我颇为吃惊。这其中的矛盾,又有谁能理解呢?正是由于失恋,我才去国离乡,并准备在海外了却残生。但现在,犹豫既然已弥布我的身心,姑且就让它这样子吧。

我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人们说只有在出国后才会爱国。

对这一层念头,哪怕是幻觉,又何必去戳穿它呢。

日本人和韩国人也许说得对,我生活中的失意,毕竟只是我个人。而整个中国是在走向繁荣的。但在国内,却往往并不这么想。这是过去十年中我个人最大的失误。

又一个失眠之夜看来已无法避免。

夜色很稠,使人想起宇宙开端之“外”。我下了楼,第一次一人走出酒店。

海滩和海面往上迎奉着,送出一股潮湿而强劲的异国气息。我想起中国也有很多很好的海湾,但此刻太遥远了。尽管它们的暗流或许会渡过太平洋来到这里,却尚缺乏冲击力。

海是我们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唤,是在读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海上劳工》时。他的描写唤醒了我对自己所来之地的回忆。但是,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变得不时髦了,我亦开始对那些描写半信半疑。

海显然是活着的。我第一次看见海这种生物是在越南。我当时想闭眼,但为时已晚。然而,这种事情,是我的错么?我并不认为那次是出国。越南过去叫安南,每年都向宗主国中国进贡。

一种异样感袭击了我。我回过头,看见“八重樱”酒店并不存在。

该是酒店的地方,一片淡淡的红雾在闪烁。我想起了那晚的红雾。

我的酒醒了一些,但头脑仍很麻木。

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据说,在太平洋深处,由于大气和水分互相影响的缘故,陆地上的人常常产生幻觉。

在乘坐波音飞机来夏威夷的途中,长长的夜晚,都是在海洋上空飞行。我的双手紧握坐椅扶手,掌心沁出汗水。下方深不可测的大洋,默默无言,不可窥探,有一种席卷万物的恐怖。乘客都死人般睡熟了,显得对外界无知无畏。这种无依无靠的飞行,使我感到命运已被身外的什么东西牢牢掌握。

浮在大洋上的夏威夷群岛,便像一架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飞机吧。

由于人类对大洋的开发才刚刚开始,对其深处了解还不够,那些神秘现象,便时常从深渊中浮出,到处作怪。

环球各地的捕鲸船常常从大洋中打捞起不知名动物的尸体,被认作是史前蛇颈龙或大海蛇。甚至传说,海底居住着比人类更为先进的智慧生物。是否是他们的活动引起了各种不能解释的事件呢?

大约半分钟后,酒店又浮现了。我揉揉眼。

一辆轿车从我身边掠过,朝海滩驶去。开车的美国小伙子对我说:“狗娘养的。”他边上坐的少女咯咯直笑,朝我吐出一口嚼剩的口香糖。

笑声像是从屏幕后的扩音器中发出,感觉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强烈的非现实感猛然间使我全身哆嗦不止。

这时,我看见了韩国人的身影在海边晃动。不知怎么,像一头日本卡通图鉴中的怪兽。他弯腰捡起一块什么东西(一块石子?),朝大海扔去。

没有声音。

夜色中,我看不见波的扩散——我想像是以熵增的方式。我困惑地摇摇头,脚步蹒跚着往回走。几抹雨丝飘忽在了脸颊上,使我误以为是我的泪水。

次日一早,我仍然按部就班,下楼来到大堂。我躲避韩国人可能的电话,躲避出游。

客人仍然那么多。最大的那株龙血树出现了异样,它从根部到顶部的身躯成了一具焦炭,仿佛经历了大火之劫难。周遭的地面坠落着纷纷然的黑色碎屑。这碳的生命,此刻归于炭。

——显然,剩下的部分,比原先的少了。这是因为一部分质量已转化成了能量。

酒店服务员和客人们围着这焚毁的树木,发表着议论。而我却不能听清他们在谈些什么。大约是哀叹树种的难得,而失去的容易。也许,也议论着死亡发生的原因。

除了这株龙血树本身外,酒店其他地方并无过火的痕迹。这使我想到传说中人体的自燃,而树竟也会像绝望的失恋者或无畏的佛教徒一样自焚吗?

这是我的臆想,在我头脑中产生,此时非常自然。而实际究竟怎样,并不清楚。

韩国人找我,说那天要给我讲的事还没有说完。他是要述说他们民族的历史么?

“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向你说。也许事情比我最初想像的还要复杂。这座酒店里除了我们两人外,住的全是日本人。”

“有这等事?”

“有这等事。”

“那又有什么呢?日本人有钱。”

“你可能不太清楚。别的不敢说,至少,应该有一些韩国人。这是韩国人出门旅游的季节,我们韩国人也有钱。”

“是吧。”

“当然,也可能有一些中国人。”他看了看我,补充说。

“中国人倒不至于很多。”

“不管怎么说,事情非常奇怪。”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调查日本游客数量?”

“昨晚鱼崎一夜未归。”

“他可能寻欢作乐去了。”

“我打赌他没去。”

韩国人紧张地说,也显露出一丝忧虑,看得出他不是在装。

我想起海滩上韩国人的身影。正如我能在韩国人不知情的时刻,注视到他的存在,那么韩国人大概也在日本人不觉之中,了解到他的动向吧。但朴相柱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

我又仿佛坐在了飞机上。一切都缺乏把握感,可怖的大海正从下方偷袭过来。我完全看不见这种猖狂进攻,仅仅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息。但是,一切又都有一种虚假感,包括我的存在与活动,以及那株龙血树的毁灭。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你不是间谍了。”他似乎有些失望。我想,他要真是间谍,那也是一个蹩脚的间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正在调查。美国这个地方很古怪,你得留个心眼。如果发生了什么,中国人应该和韩国人站在一起啊。只有韩国人,才是中国人真正的朋友。”

萍水相逢的韩国人的一席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涟漪。中韩的交往,正像历史本身一样古老而模糊,那种纠缠的关系就像膀胱与结肠。北京街头连绵不断的韩国饭馆,云雾一样亲切地往来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和女朋友在其间流连,而漂亮的朝鲜族女服务员的笑靥,又常常捉走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