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第3/7页)

这样一想,我便不知不觉放弃了年轻时代的追求,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地球上的生活竟这么恬然,足以冲淡任何人的激情,这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人们都在宇宙各处忙碌着,很少有机会回来看一看这个曾经养育过他们而现在变得老气横秋的行星,而守旧的地球人也不大关心宇宙深处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年筑从天鹅座α回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筑因为河外星系引力的原因,长得奇怪地高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并且由于当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们父子见面日少,从来没多的话说。有时我不得不这么去想,我和阿羽仅仅是筑存在于世所临时借助的一种形式。其实这种观点在现时宇宙中一点也不显得荒谬。

筑给我斟酒,两眼炯炯发光,今日奇怪地话多。我只得和他应酬。

“心宁他还好?”心宁是孙子名。

“还好呢,他挺想爷爷的。”

“怎么不带他回来?”

“我也叫他来,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气候。上次来了,回去后生了一身的疹子。”

“是吗?那以后不要带他来了。”

我将一杯酒饮尽,发觉筑正窥视我的脸色。

“父亲,”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讲吧。”我疑惑地打量着他。

“我是开飞船的,这么些年来,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见多识广。但至今为止,尚有一事不明了,常萦绕心头,这次特向您请教。”

“可以。”

“我知道您年轻时专门研究过宇宙墓碑,虽然您从没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问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着迷之处,究竟何在?”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筑。我没想到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那东西,也闯入了筑的心灵,正像它曾使父亲和我的心灵蒙受巨大不安一样。难道旧时代人类真在此中藏匿了魔力,后人将永远受其阴魂侵扰?

“父亲,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像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迷?我要是知道这个,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看见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压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像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那样充满关怀地问道:

“筑,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会看见它们。可是你以前并没有想到要谈这个嘛。”

“我还看见了人群。他们蜂拥到各个星球的坟场去。”

“你说什么?”

“宇宙大概发疯了,人们都迷上了死人,仅在火星上,就停了成百上千艘飞船,都是奔墓碑去的。”

“此话当真?”

“所以我才要问您墓碑为何有此魅力。”

“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掘墓!”

“为什么?”

“人们说,坟墓中埋藏着古代的秘密。”

“什么秘密?”

“生死之谜!”

“不!这不当真。古人筑墓,可能纯出于天真无知!”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亲,你们都这么说。您是搞墓碑的,您不会跟儿子卖关子吧?”

“你要干什么?要去掘墓吗?”

“我不知道。”

“疯子!他们沉睡一千年了。死人属于过去的时代。谁能预料后果?”

“可是我们属于现时代啊,父亲。我们要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是河外星系的逻辑吗?我告诉你,坟墓里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

筑的到来,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酝酿着一场变动。在我的热情行将冷却时,人们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耽迷于我耽迷过的事物。筑所说的使我心神恍惚,一时作不出判断。曾几何时,我和阿羽在荒凉的月面上行走,拜谒无人光顾的陵寝,其冷清寂寥,一片穷荒,至今在我们身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得我对阿羽说过,那儿曾是热闹之地。而今筑告诉我,它已重然喧哗不堪。这种周期性的逆转,是预先安排好的呢,还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继宇宙大开发时代和技术决定论时代后,新时代到来的预兆已经出现于眼前了么?这使我充满激动和恐慌。

我仿佛又重回到了几十年前。无垠的坟场历历在目,笼罩在熟悉而亲切的氛围中。碑就是墓,墓即为碑,洋溢着永恒的宿命感。

我思考着筑话语中的内涵。不得不承认他有合理之处。墓碑之谜即生死之谜,所谓迷人之处,也即此吧,不会是旧人魂魄摄人。墓碑学者的激情与无奈也全出于此。其实是没有人能淡忘墓碑的。我又恍惚看见了技术决定论者紧绷的面孔。

然而掘墓这种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学者怎么也不会考虑用这种办法。我现在的疑虑在于,如果古人真的将什么东西陪葬于墓中,那么,所有的墓碑学者就都失职了。而蓟教授连悔恨的机会也没有。

在筑离开家的当天,阿羽又发病了。我手忙脚乱地找医生。就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忽然想起筑说他是从天鹅座α来的。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着几十年前在那儿发现的人类最晚一座坟墓的全息照片。

下篇

——录自掘墓者在天鹅座α星系小行星墓葬中发现的手稿

我不希望这份手稿为后人所得,因为我实无哗众取宠之意。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自传式的东西实在多如牛毛。一个历尽艰辛的船长大概会在临终前写下自己的生平,正像远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于后世。然而我却无心为此。我平凡的职业和平凡的经历都使我耻于吹嘘。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寂寞时光。并且,我一向喜欢写作。如果命运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宇宙筑墓者的话,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

今天是我进入坟墓的第一天。我选择在这颗小行星上修筑我的归宿之屋,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人世和飞船航线。我花了一个星期独力营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费时间,而且着实辛苦。我们原来很少就地取材——除了为那些特殊条件下的牺牲者。通常发生了这种情况,地球无力将预制件送来,或者预制件不适于当地环境。这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我一反传统,是自有打算。

我也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墓碑上镌上自己的履历。那样显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为别人修了数不清的坟墓,我只为别人镌上他们的名字、身份和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