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第2/20页)

我喊了半天他才肯进来,闷着头坐在那儿抹了一会儿小泪花,然后眼睛一直往案板上瞟。

我说:咋了?你瞅啥?

他说:专门……为我包的?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一秒钟眼泪汪汪:……我从来就不吃茴香馅儿。

200多斤的老爷们儿,闹起小别扭来可比一般小闺女难哄多了,一直到德克士手枪腿儿送来他也没恢复正常,嘴噘得那叫一个高。嗯,我吃我的茴香馅儿,专门给他叫了外卖,印象里手枪腿儿是他的最爱,因为肥硕,耐啃,大口大口地撕起来香。

这家伙啃一口嘟囔一句,啃一口嘟囔一句,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好像是关于什么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好吧,大过年的,我生生被他咒了6根鸡腿的时间。

一堆鸡腿啃完,他还在嘟嘟囔囔,细听听,改词了,好像在说什么……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大劲给准备新年礼物了,一会儿就给扔了去……

这可能行?!筷子戳住他的闻香穴,我当真和他急眼:

老潘!别整得我和个不讲信用的人似的,你用脚后跟想想,哪次我答应过你的事爽过约?

远了说——每年的首场签售会,当年答应过你都会放在拉萨办,哪一年我没做到过?

远了不说——就说秋天的时候你一条微信让我赶紧给你打20000块钱,还说不许问原因,钱也不会还我。我犹豫一秒钟了吗我,整整20000块钱啊瞬间就打过去了,我后来问过一次前因后果吗我?真是的……

我说:礼物呢?拿出来!我的!

他翻包,翻啊翻,撕开一层一层的塑料袋,拆开一层又一层纸壳,减震的塑料泡沫颗粒飘起来,扑扑腾腾沾了我一脸。这架势这阵仗,到底是什么传家宝会这么娇弱这么易碎?

我倒抽一口冷气,看着他郑重地把那坨宝贝高高捧到我面前。

这熟悉的配方,这熟悉的味道,这难道,这难道是……

他说:是的,纳木错湖畔的,可难找了,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么圆的。

他略带得意地说:你看,一点都没碎,还是那么圆。

我们一起看着那玩意儿,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炸鸡腿的油光还闪烁在他腮旁,他嘟起油亮的厚唇,饱含深情地叹了一口气,吐出了一串藏语音节:娇瓦滴贼娇哒……

几千公里的颠沛后,依旧保持着几乎完美的轮廓,殊为难得。

更为难得的是,它此刻浑圆坚挺的身姿,应该和它温润柔软初初诞生时别无二致。

它少说应该也有一两岁了吧,海拔4700多米的纳木错湖畔,风吹日晒的几百天……

我沉默地看着它。

我攥紧拳头看着它。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后槽牙看着它。

看着它黝黑的身躯、复杂的纤维、饱经藏北风雪的沧桑容颜……

看着它缓缓地掉渣,渣子扑扑簌簌的,落进我的饺子碗里面……

那是个难忘的春节,我的朋友老潘从西藏赶来,赠我的新年礼物是一饼“娇钢布”。

烧饼大小,很厚重,很圆。

娇钢布的汉语名字是:干牛粪饼。

我把老潘打了出去。

…………

心下其实是感动的,千里送牛粪,口重情谊深。

娇钢布本是藏区的宝,烧茶煨桑少不了,不仅是重要的日常燃料,还可以拿来砌墙,更在婚丧嫁娶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很多时候蕴含着最质朴的祝福。

来自朋友的祝福总要领情,尤其是人家从纳木错湖边专门给我捡来的,为了表示领情,我买了个相框,和老潘一起把那坨牛粪挂在了我家墙上。

敲钉子的时候,茶者成子来串门儿,远远地看着我们忙活,背着手问:是哪个山头的普洱茶?

资深茶人成子说:看成色是老茶了吧,什么年份的?

又说:茶嘛,总是要拿来喝才好,挂墙上做甚呢……

我忍了半天,好歹忍住了没掰下来一块给他尝尝。

…………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老潘是在敲钉子那会儿跟我宣布那个消息的。

他一手扶钉子一手拿锤子,巨大的脑袋扭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傻笑。

见我不接茬,他觍着脸小声打喳喳:其实,这份礼物是和一个香港姑娘一起去捡的……

他一脸潮红地补充说,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姑娘。

依老潘语气里的含糖度,他们应该是光着脚丫披着白纱,牵着小手踱步在水清沙幼的马尔代夫海滨,捡的不是牛粪,而是七彩的贝壳。

我愚钝,实在想象不出愿意顶着4700多米海拔的高原烈风和一个200多斤的中年肥硕男人去捡牛粪的姑娘会有多可爱……

归根到底捡的是屎好吗。

见我目光呆滞,老潘强调说:……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

我说哦,能有多好?

他说:只有赶紧娶了她,人生才会圆满的那种好。

那副斩钉截铁的模样把我唬了一跳:你确定?

他说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婚礼就定在3月24号。

(三)

我于3月21号飞抵香港,爆肝在机场。

截至3月23号下午,我迷失在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经历了两天两夜的起伏跌宕。

那是另外一个爆炒肝尖式的故事了,有缘再说,此不赘述。

反正3月23号下午3点时,老潘终于大海捞针找到了我,捧着一杯丝袜奶茶坐在我对面,不停地讪笑。

他要了一桌子的点心请我吃一吃,凤爪虾饺叉烧马蹄糕。

我不吃,我刚补的牙里塞着棉花球,还在一跳一跳。

茶餐厅里人声嘈杂,不是骂街的好地方,卡座的桌子也是固定死的,掀不了。我抱着肩膀冲他冷笑,来来来,小学鸡,麻烦先把筷子放一放,我先来帮你回忆回忆那些过往。

首先:

二十年来,几乎所有朋友的婚礼全都由我主持,当时我就表态也会帮你主持婚礼,你还记得你的第一反应是啥不?你个王八蛋,你张嘴就问我:那你还会随份子吗?

这表明了你对我来主持婚礼这一事实的热切盼望。

其次:

当时你说正好有一个叫梁叔的会去当证婚人,那是个无比有趣的老人家,是个养牛的,也是个种大米的,同时也是我的读者,你一直想介绍我们认识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