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怪脚刀(第4/7页)

有时并非怪脚刀独自在讲,要是碰到阿金这样的,两只碎嘴巴拼成一对,就变成说相声了。从国家大事讲到单位个人,讲着讲着,你讲你儿子,我讲我儿子,有时竟也能怄出气来。

阿金嫌怪脚刀的儿子太蹩脚,初中文凭。

怪脚刀就说,我儿子最起码待我好。然后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包高档香烟扔在桌上,晃一晃自己脚下那双船一样的篮球鞋。

当我戆啊,人家穿旧再丢给你,你还当宝货。阿金非要戳穿他。

两个人就不开心了。

唯一能修补这种尴尬的只有怪脚刀的小孙女。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问怪脚刀讨钱。阿金就说,宝宝,你爷爷今天输得凶,阿金爷爷给你买。于是掏出一张十块钱塞在宝宝手里。两个人就又能边说相声边打牌了。

尽管遭骂,怪脚刀还是喜欢打牌的时候讲个不停。他说打牌和运动一样,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要交流牌技,也要注意交流生活。怪脚刀向来不打闷牌,活动室里,他常驻的那桌总是气氛最活跃的,选手加上观众,十来张嘴讲个不停,比隔壁一台麻将还响。

怪脚刀打牌的时候,赢了一副,他就要哭穷,手头怎么紧,单位怎么不上路,意思是假如算钱的话,这些钱我是理应收下的。若要输了,他就炫耀自己有钱,儿子升级啦,乡下地皮要拆迁啦,好事一桩桩报,意思是不怕输。哭穷的时候,大家就笑他,怪脚刀,快去你家铁公鸡枕头底下偷点钱出来。

铁公鸡实际上是只母公鸡。怪脚刀的老婆下岗以后在超市打零工,每天早晚,一部电瓶车来去匆忙,又要上班,又要烧饭,从不和人多话。休息天在家,不是见她从六楼跑到底楼来生煤球炉,就是提着脸盆水桶去河边洗衣服,然而这些早就不被允许了。

活动室还没建的时候,怪脚刀经常在小区门口或明珠杂货店附近打麻将,几个人支一张八仙桌,搬四只骨牌凳,露天麻将没人管,偶尔小赌小玩。谁赢了大头,照规矩要请客买香烟。若怪脚刀赢了大头,大家就自觉敲瓦片,各买各的。

怪脚刀说,你哪里晓得,这个死老太婆,赢了不说话,照单全收,好像是伊赢来的。要是输了,连骂你好几天,连买彩票的几只铜板也一并没收了,气不气人。

再后来,铁公鸡关照他,不要多赢,小来来,五毛一局够了。怪脚刀睁大了眼睛说,人民币都叫啥,膨胀了,我们打麻将还停在计划经济的物价水平。你们听听,笑死人吗。

就连他家两只狗,怪脚刀讲,本是养给孙女玩的,可是她老婆改不掉乡下习惯,养狗看家,规定只放车棚,不能登堂入室。

借由怪脚刀的诉苦,大家对他老婆的印象,都从“会做人家”变成了“一毛不拔”。以前妈妈一凶,老王就说,呦呦呦,要跟对面那只母公鸡看齐了。妈妈就不响。好像谁要是变成了母公鸡,谁就很丢人一样。

但母公鸡自己似乎并不觉得丢人,她照旧去河边洗衣服,在楼下烧煤球炉,偶尔和几个老太太闲聊几句。邮递员前脚把超市的广告纸一张一张塞进各家信箱,后脚就被她一张一张回收进车棚里,预备卖给收废品的。两只狗坐在车棚外,专门负责看守自家几部电瓶车,怪脚刀一部,铁公鸡一部,小刀一部。

◇◇◇七◇◇◇

很多时候,绰号和姓氏一样,是可以传宗接代的。某种程度上,越是不上台面的绰号,越有生命力。比如大卵的儿子就叫小卵,萝卜头的儿子叫小萝卜头,赵光明的儿子叫小光明。大家都说,小官要是有儿子,就要叫做小小官,听起来好像“笑笑看”。小官不开心,他说,你们再笑笑看呶!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老王从前有个一米七的对象,又高又瘦,人家在背后叫她大凹逼,后来就直接叫老王大凹逼。和我妈结婚之后有了我,人家就叫我小凹逼。我妈讲,小姑娘叫这种名字难难听听。所以长大之后,这个名字就被迫绝迹了。只有在小区里骑着三轮车卖米的那个人,他儿子再骑过来的时候,还是被叫成“卖米的”。我想如果阿金当年也继承到一爿秤店,或许大家也会像称呼汪早迟和汪巧兴那样,称他为汪老板。

怪脚刀的儿子,理所当然要叫小怪脚刀。但是四个字里有三个入声字,念起来太费劲。于是约定俗成的,怪脚刀的儿子就一直被略称为小刀。小刀也是一把厉害的刀。

怪脚刀说,我不要养儿子,我们联防队养出来的儿子,以后不是警察就是流氓。结果他还是养出了一个流氓。

我读小学的时候,小刀读初中。每天放学回到家,从阳台望出去,就会看到对面楼下站着一群小青年,有男有女,身边停着好几部拉风的电瓶车。他们的书包扁扁的,头发黄黄的,还能把校服穿得很时髦,几个人在楼梯口晃来晃去,晃来晃去。那种晃法,看一眼就让我想起我妈口中那些“你稍微躲远点”的人。他们都在等小刀下楼。

怪脚刀和小刀讲话,总是隔着一栋楼的高度。

我记得小刀经常在楼下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喊到怪脚刀听到为止,做啥!

帮我书包丢落来!

然后就听到啪的一声,一只书包摔下来。

有时换一个人在楼下喊,亮亮!亮亮!亮亮!亮亮!

喊到小刀答应为止。

钥匙丢落来!

然后又听到啪的一声。

他们一家人好像总是要忘带东西,整的就包个尼龙袋报纸什么的,直接扔下来。碰到散的,竟然能从六楼窗户里吊一个菜篮子出来,像倒车一样,一个人作业,一个人大声指挥:下!慢点!下!最后晃悠悠地到达地面。篮子里有时是一个不锈钢饭盒,有时是一部手机。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中饭过后,喊的太久,吵到了午休的邻居。就有人探出脑袋抗议,喊什么喊!叫魂啊!

小刀以一种比怪脚刀还凶还响的年轻人喉咙大骂:关你妈个×啥事体!喊得半个小区都听到了。

对方就不敢响了,怪脚刀也不响。

有件事我也一直不敢响。几年级我不记得了,吃过中饭,我妈让我带一盒长得像贝壳的外国巧克力给班主任。走出十分钟,我在桥上碰到了小刀,身后围着那几张经常从阳台上看到的面孔。

小刀走过来,朝我手里看了一眼。我主动问了个好。

小刀阿哥。

喊我什么?

噢!亮亮阿哥。我才想起小孩不能乱叫绰号,赶紧改口。小刀叫诸什么亮,和诸葛亮差一个字。

手里啥东西,拿来看看。

巧克力。我想都没想,话没说完就很怂地献上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