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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该我们实习老师上台讲课的时间了。蒋老师安排我在周一上午第三节课讲川端康成的《花未眠》,届时他将坐在后面旁听。一想到此,我就睡不好觉。桂云峰负责高一(六)班,跟我是同样的时间段。我们两个在各自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桂云峰又一次爬起来,打开台灯,看自己备的教案。我也随之爬了起来,把教案过了一遍,虽然各个步骤已经烂熟于心,但心中仍不免打鼓。桂云峰笑道:“你也怕哦?”我没理他,他把教案往桌子上一搁,向窗外看了一眼,“月光真是好极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我们不约而同起了床,穿好衣服和鞋子。一出宿舍大楼,风吹树梢,云皆散尽,月光清透。我们绕过宿舍楼,往学校后面的小山上走去。桂云峰点了一支烟,默默吸了两口。我们走路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空间里发出了让人不安的声响。衣服穿得有点儿少,冷意森森,手脚冰凉。

说是小山,不如说是一个凸起的大土坡,当年用挖湖时的土块堆砌而成,如今是学校最美的地方,白天只要放了学,总有不少人前来散步。此刻,我看了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山上自然空无一人。风吹过山坡上的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久了以为是在海边。沿石阶而上,抬眼可见山顶的凉亭。桂云峰忽然拉住我的手臂,悄声说道:“前面好像有人。”我看过去,从另外一条斜穿过来的路上,果然走着一个人。我们不敢出声,那人好像也没有察觉到后面的动静。他一步步往山顶上走,进了凉亭坐下。我吓得心扑通扑通跳,偷眼看桂云峰,他的脸也是煞白的。我比画着一个下去的手势,桂云峰没动,他眯眼仔细看了看亭子里的人,问我,“你再看看,是不是很像下午来找你的同学?”我抬头看过去,坐在那里的人果然像是张清宇。与此同时,我又觉得不可思议,这么晚他应该在宿舍,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才对。见我点头,桂云峰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我们走到亭子里时,张清宇正靠在柱子上发呆。我叫了他一声,他吓得一哆嗦,头也没敢回地问:“谁?”我说了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来,见是我们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欠了欠身,“邓老师好。桂老师好。”我问他为何深夜到这里来,他连忙说,“我这就回宿舍。”桂云峰伸手阻止,“既然出来了,就先坐一会儿吧。”我们都坐了下来。

虽然只是个山丘,却是方圆几十公里的最高点,举目远眺,越过那些小区和铁皮屋,流水河蜿蜒穿过田野,雾一点点涨起来,向更远处的村庄蔓延。张清宇坐在我旁边,不安地往四周看,见我在看他,又低下头。他这次穿的是校服,他把手缩进肥大的衣袖里,风吹得一摆一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他忙答道,“做噩梦了,出来透透气。”我又问,“还是那些梦?”他“嗯”了一声,“我在宿舍里感觉快要窒息了,所以从卫生间的窗口那边钻了出来,反正在一楼。”桂云峰笑了一声,“我以前也老干这事儿,就是为了去网吧打游戏。”

从竹林那边传来“哆——哆——哆”的短促的鸟叫声,张清宇又一次警觉地侧耳倾听。鸟叫声停息后,草丛中小虫子发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零星地升起,“果——果”,“啾——啾”,“嘘——嘘”,细粒,晶亮,在耳边闪跳。张清宇不安地站起来,我问他话,他一脸茫然,我只好再问一遍:“你是今天才这样偷偷跑出来,还是经常?”他脚踢着地上的塑料纸,“有时候感觉透不过来气了,就会出来。”桂云峰说:“你小心被巡视的保安抓住,人家还以为你是小偷呢。”张清宇小声地回:“他们一般不会上这里来,这么晚了他们也不会出来了。”他环顾四周,我问他找什么,他像是被我的话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老师,我回去了哈。再见!”没等我们回话,他已经往山下跑去了。看着他消失在山后,桂云峰说:“那边也不是学生宿舍啊。”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恐惧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桂云峰又抽上一支烟,“他看起来怪怪的,不是吗?”

早上起来后,我从箱子里拿出我唯一一套西服穿上,扎上领带,擦亮皮鞋,准备去上课。先去备课组,蒋老师打量了一番,“蛮好。”其他老师也夸精神,我心里稍微松弛了一些。好不容易熬到第二节课结束铃声响起,蒋老师说,“你先去。我待会儿再来。”我出了办公室,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衬衣都被汗濡湿了,领带系得太紧,让人快透不过气来。走到半路上,碰到了桂云峰,他也是一脸紧张的神情。我们没有说话,并行了一段路,到了教学楼门口,桂云峰忽然说:“你妈!老子想大号!”我扑哧一笑,也顾不得他了,毕竟此刻上课铃声已经响起。早已有同学看到我了,我一进门,大家哗哗地鼓起掌来,有人喊:“好帅啊!”我听了不免脸发烧,环视教室一周,同学们都投给我期待的眼神,瞄了一眼张清宇,也是兴奋的神情。有同学说:“老师,那天还没讲完,今天接着讲好不好?”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花未眠。大家“哎”地叹息一声,不情愿地翻开课本,我也觉得抱歉,因为我已经看到蒋老师从后门进来了,拿着本子和笔,坐在我一直坐的那个位置。

蒋老师的在场,让我不敢多说什么。我按照教案上的来,让同学们先朗读一遍,划分段落,画出生僻字词,总结每段中心思想。我原本想要活跃气氛的点子,都不敢使上。毕竟我每讲点儿什么,蒋老师都会在本子写点儿什么。课堂上死气沉沉,我越讲越没底气,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偷瞄了一下手表,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每一秒都极为黏稠滞重,根本无法流动。我把第三段的生字写到黑板上,一转身蒋老师不见了。我往门外看去,他正急忙往备课组那边走,可能有什么急事。我能明显感觉到教室某种坚硬的东西“哗”地一下碎了,本来正襟危坐的各位同学开始挪挪屁股抬抬头,互相小声说话。我把教案放下,看看门外,再确认一遍蒋老师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坐在门边的学生忙说:“老师,你放心!我给你把风!”全班“哄”地一笑,有同学说:“老师,你别怕。我们都给你把风。”我说:“这篇课文的知识点我都讲到了,接下来我给你们讲讲川端康成这个人。”同学们鼓起掌来。

我从川端康成的童年讲起,两岁妈妈肺结核去世,小学一年级奶奶去世,小学四年级姐姐去世,和眼瞎的爷爷相依为命,爷爷的孤独传染给了川端康成,一直讲到他六十九岁那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四年后含着煤气管自杀。台下发出了一阵叹息声。我给他们背诵我最爱的《雪国》开头,“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我给他们讲小说主人公偷窥的那个女孩,“他好像飘浮在流逝的暮景中,偶尔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萤火虫,妖艳而美丽。”讲他在《伊豆的舞女》中描写看到舞女的那一刻:连山峦都明亮起来;还讲他的孤独与哀愁,寂寞与痛苦,最后我回到了《花未眠》这篇文章,“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得自语道:要活下去!”台下有个声音响起,“可是他自杀了!”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张清宇。我抬头看他,也看同学们,问:“你们怎么看待他的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