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第2/3页)

老太太爽朗地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地隐退了,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脊,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我,转变了话题:

“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

“三个。”我说。

我们很快地谈起了许多别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饭后,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话题又转到她那个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和每个老太太一样,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但是,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当我告辞时,老太太一再叮嘱着:

“唐小姐要常来玩呀!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要他近来回家一趟,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

“妈,您怎么的嘛。”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何诗怡对我说:

“天太黑,路不好走,我送你一段!”

我们走出门,老太太还在身后叮嘱着我去玩。带上了房门,我们走出巷子,到了厦门街上,何诗怡一直沉默着,沉默得出奇。厦门街拥挤嘈杂,灯光刺眼,我要何诗怡回去,她才突然说:

“我们到河堤上去走走吧!”

看样子她有话要和我谈,于是,我跟她走到萤桥的河堤上。堤边凉风轻拂,夜寒如水。我们默默地走了一大段路,又下了堤,在水边走着,水面星星点点地反射着星光,别有一种安静凄凉的味道。因为不是夏天,水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设茶座,幽静得让人心慌。

“医生说,我母亲度不过今年夏天。”何诗怡突然说,她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特别森凉。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最多,她只有半年的寿命了!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何诗怡静静地说,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身不由己地坐在她身边。

“那么,你三哥知道吗?”我问。

突然间,她把头扑进了掌心里,哭了起来。我用手抚住她的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之后,还是她自己克制住了,她用手帕擦擦眼睛,怔怔地望着河水,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出奇。

“我没有三哥。”她轻轻地说,“三哥,去年夏天已经死了!死在高雄西子湾。”

“什么?”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

“他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去旅行,他本来很善于游泳,可是,仍然出了事,淹死的单单是我三哥!”她仿佛在笑,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琼,冥冥中真有神吗?命运又是什么?我母亲守了二十几年寡,没有带大一个儿子!”

我愣在那儿,被这件事所震撼住,不能回答一句话。

“他的同学打电报给我,”她继续说,“我骗妈妈要去环岛旅行,独自料理了三哥的后事,感谢天,半年了,我还没有露出破绽,妈妈不识字,我每星期造一封假信,寄到高雄,再从高雄寄回来给她,她把信全放在枕头底下,有朋友来就要翻出来给人看。哦,妈妈,她一直在希望三哥早点结婚,她想抱孙儿!”

她把头埋在手心里,不再说话,我坐在旁边,用手环住她的腰,也说不出话来,风从水面掠过,吹皱了静静的河面,月亮在天空中缓缓移动,我呆呆地注视着月亮,想着何诗怡刚刚的话:“冥冥中真有神吗?”

从这一夜起,我参与了何诗怡的秘密。我成了何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在何家待上一两个小时。何老太太对我怜爱备至,把她从嫁到何家,到丈夫的死,长子、次子的死,以及一件件她所遭遇的事,都搬出来讲给我听。这里面有眼泪,也有骄傲。每次讲完,她都要叹口气说:

“好了,现在总算熬到诗杰大学毕业,诗怡也做事了,现在,我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真想看到孙子辈出世呀!”

可怜的老太太,她永远也看不到她的孙子了!

那天,在学校里,何诗怡问我:

“琼,能借我一点钱吗?”

“好,”我说,“有什么事?要多少?”

“我想,三哥做了这么久的事,也该寄点钱给妈了,否则未免不合情理,我积了五百元,我想凑足一千元,寄到高雄,再请那边的朋友汇了来。”

我拿了五百块钱给她。三天后,我到何家去,才进门,何老太太就兴奋地叫着说:

“琼,”最近何老太太已经改口叫我名字了,“快来看,诗杰给我寄了一千块钱,你来看呀!还有这封信,诗怡已经念给我听过了,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我怜悯地望着何老太太,她高兴得就像个得到了糖吃的小娃娃。那天,整个晚上,何老太太就捧着那封信和汇票跑来跑去,一刻不停地述说诗杰是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能干。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

“对了,我要请一次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地望着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着我熬了这么多年,看着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睛里闪着光,手舞足蹈地拿着那张汇票。

“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地说,“我看,算了吧……”

“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地望着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

“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只是,您别累着,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着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那对喜烛上描着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得非常地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地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地讽刺着什么。

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地摇摇头,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