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第2/9页)

我尽力使自己跑得轻松。偶尔喘不动气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不好好睡觉,这么跑法,只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啊。可是混沌的头脑中又想,回去之后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于是打消放弃的念头。跑在万籁俱寂的街道上,要保持意识的清醒是件难事。

水声渐近,天空瞬息万变,转眼已是一片清透的碧蓝,晴朗美好的一天来临了。

跑到桥头,我像往常一样,倚在栏杆上呆呆地眺望着蓝色空气底下沉潜着的薄雾轻罩的街市。哗哗流水发出震耳轰鸣,翻腾着白色的泡沫,把一切都席卷而去。汗水很快褪去,寒冷的河风扑面而来。还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时节,半个月亮挂在空中,射出清冷的光辉。呼出的气息是白的。我眼望着水面,把茶水倒在水壶盖子上正打算喝,就在这时,“什么茶?我也想喝。”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吓得我竟然把壶身掉进河里去了,手边只剩下一杯盛在盖子里的冒着热气的茶水。

我满怀疑惑地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她应该比我年长,可不知为什么,看不出实际年龄。非要猜猜看的话,大概有二十五岁的样子……一头短发,一双明澈的大眼睛,薄衫外面披了一件白色外套,似乎没有丝毫寒意,一派轻松自在。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

她又笑嘻嘻地说:“刚才跟那个什么狗的故事很像呢。是格林童话,还是伊索寓言来着?”她的嗓音甜美,略带鼻音。

“那个故事,”我淡淡地说,“是说看见倒映在水里的自己的影子,扔了骨头吧。故事里可没有坏人呢。”

她微微一笑,说:“下次我买个水壶给你。”

“谢谢。”

我咧嘴朝她笑笑。她的语调那么平静,让我生不起气来,甚至连我自己也以为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她同那些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或是清晨摇摇晃晃回家的醉鬼感觉完全不同,她目光炯炯有神,充满理性,神情也极为深沉,仿佛饱尝过人世间的悲喜炎凉。也正因此,她伴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

我举起盖子,喝了一口润润喉咙,“喏,剩下的给你,普洱茶。”说着递给她。

“啊,那是我最喜欢喝的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接过盖子,“我刚到这里,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熠熠生辉的双眸中透出游人所特有的兴奋,说完,她凝望着河面。

“来观光?”她到这种一无所有的地方来干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禁问她。

“嗯。你知道吗,这里很快就会出现稀奇事儿呢,百年一见的。”

“稀奇事儿?”

“是啊,条件具备的话。”

“什么事啊?”

“还是秘密,不过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因为你给我茶喝。”

她说着笑了,竟使我无法追问下去。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宣告着黎明将至,晨光溶入天空的灰蓝,微熹染白了大气层。

我想我该回去了,于是说:“再见了。”她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我说:“我叫浦罗,你呢?”

“早月。”我也自我介绍说。

“过几天再见。”——浦罗——她说着,挥了挥手。

我也朝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了大桥。她真是奇怪。我一点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可总觉得她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每跑一步,疑问便加深一层。莫名感到不安,转回头,只见她还在桥上,侧对着我注视着河水,那神情与刚才在我面前时判若两人。我大为震动,那么沉重的神色我之前从未在其他人脸上见到过。

发现我站住,她又微笑着朝我招手。我慌忙也摆摆手,跑走了。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思索了许久。倦意终于袭来,在这个睡意蒙眬的清晨,只有那个叫做浦罗的谜一般的女子的身影,在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镌刻在我心中。

阿等有一个极为古怪的弟弟,无论思维方式,还是待人接物,都稍有些与众不同。他就像是一个生长在异度空间、记事后“扑通”一声被抛到这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他的名字叫阿柊,是已故的阿等的亲弟弟,这个月就十八岁了。

我们的见面地点约在了百货大楼四层的咖啡厅里。他刚放学,穿着水兵服就来了。

我其实觉得很不好意思,可看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店里,只好故作平静。他在我对面坐下,喘了口气,问我,“等很久了?”见我摇摇头,他又爽朗地笑起来。叫咖啡的时候,女服务生一直在上上下下不停打量着他,神色怪异。

他们俩长相并不太相似,可是阿柊的手指呀,还有偶尔神情的一些细微变化,常常会令我心脏停止跳动。

“嗯。”这种时候,我会故意弄出声来。

“怎么了?”阿柊一只手端着杯子,看着我问。

“很像。”

我说。然后他总是一边说着“这就是阿等”,一边模仿起来,接着我们两个人就笑起来。除了这样相互拿心灵上的创伤打趣之外,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我失去了恋人,而他则是哥哥和恋人同时都失去了。

他的女友名叫由美子,和他同岁,是个身材娇小的美人,网球打得很棒。那时候,因为四个人年纪都差不多,所以很要好,经常一起出去玩。数不清有多少次,我去阿等家玩,碰到由美子在阿柊那里,于是四个人一起通宵达旦地玩游戏。

那天晚上,阿等出门的时候,正好由美子要走,所以就顺便开车把她送到车站。途中,发生了事故。过错并不在他。

可是,两人都是当场猝死。

“你在晨跑?”阿柊问。

“嗯。”

“可是,长胖了呢。”

“无所事事啊,白天。”我不由得笑了。实际上,谁都能明显看出来,我正一点点消瘦下去。

“并不是只要锻炼,身体就会健康的。对了,附近突然开了一家炸什锦盖浇饭店,味道棒极了,热量也很足,去吃吧。现在,马上就去。”他说。

阿等和阿柊虽说性格截然不同,可身上都自然流露出一种亲切,这并不是想炫耀或是别有企图,而是良好的家教所致,就像用手帕轻轻包起铃铛的那份亲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