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期二的拧发条鸟、六根手指与四个乳房

在厨房煮意大利面条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我正随着调频广播吹口哨,吹罗西尼的《贼喜鹊》。这乐曲特别适合用来煮意式面条。

听得电话铃响,我本想不予理睬。一来面条正煮在火候上,二来克劳迪奥·阿巴多正准备将伦敦乐团驱往乐章的峰巅。但终归我还是拧小煤气,去客厅拿起听筒。说不定有朋友打电话介绍新的工作,我想。

"10分钟,我需要10分钟。"女郎劈头一句。

我对于音色的记忆颇具信心。这却是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您这是在打给谁?"我客客气气地询问。

"打给您呀!只需10分钟,10分就行。那样,就会相互明白过来的。"女郎道。声音轻柔柔,飘忽忽。

"相互明白?"

"心情啊!"

我从门口探头看一眼厨房。面条锅白气蒸腾,克劳迪奥·阿巴多继续指挥《贼喜鹊》。

"对不起,我正在煮意大利面条,过会儿再打来可以吗?"

"意大利面条?"女郎惊愕地说,"上午10点30分煮面条?"

"这不碍你什么事吧!什么时候吃什么是我的自由。"我有点压不住火。

"那倒是的。"女郎以没了表情的干巴巴的声音说。看来感情稍一变化都会使其声调截然不同。"也好,过会儿再打就是。"

"等等,"我慌忙道,"您要是耍什么推销员手法,再打多少次也是枉然。眼下是失业之身,根本没有购置新东西的余地。"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

"知道?知道什么?"

"不就是失业期间吗?知道的,那点事儿。还是快煮你那宝贝面条去好了。"

"喂喂,您到底……"没待我说完,对方挂断电话,挂得甚为猝然。

我一时无所适从,望着手中的听筒。良久,才想起锅里的面条,遂走入厨房。我关掉煤气,把意式面条捞进抓篱。由于电话的关系,面条多少有点儿过火,好在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相互明白?我边吃面条边想,能够充分明白双方的心情?我可是无法理解那女郎想说什么。很可能不过是捣乱电话,或许是一种新式推销招法。反正都与我无关。

话虽这么说,折回客厅坐在沙发看小说时,仍要不时觑一眼电话机,心里摘咕:女郎说10分钟即可相互明白指的是什么呢?10分钟到底可以明白什么呢?现在想来,10分钟是那女郎一开始便掐算好了的、对这10分钟推算似乎相当充满自信:9分钟太短,11分钟过长。恰如煮意大利面条的标准火候。

如此思来想去之间,早已没了看书心绪,于是想熨烫衬衫。每次心慌意乱,我都要熨烫衬衫,老习惯。我熨衬衫的工序分12道,由(1)领(前领)开始,至(12)左袖(袖口)结束。我逐一数着序号,有条不紊地熨烫下去,也只有这样方觉得心应手。

熨罢三件衬衫,确认再无皱纹,挂上衣架。然后关掉熨斗,连同熨衣板放进壁橱,思绪这才有了些条理。

刚要进厨房喝水,电话铃再次响起。我略一迟疑,还是提起听筒。若是那个女郎第二次打来,只消说正在熨衣服挂断即可。

不料打电话来的是久美子。时针正指在11点30分。

"可好?"她问。

"还好。"我答。

"干什么呢?"

"熨衣服。"

"出什么事了?"声音里略带紧张感。她知晓我心情不佳时便要熨衣服。

"熨熨衬衫,没什么。"我坐在椅子上,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有事?"

"你会写诗吧?"

"诗?"我愕然反问。诗?诗是什么?到底?

"熟人在的一家杂志社办了份面向年轻女孩的小说期刊,正在物色人评选和修改诗歌来稿,还要求每月写一首扉页用的短诗。事虽简单,报酬却不低。当然喽,也还超不出临时工标准。不过干得好,说不定有编辑工作落到你头上……"

"简单?"我说,"慢着,我要找的可是法律方面的工作。这诗歌修改却是从何而来?"

"你不是说高中时代修改过诗歌的吗?"

"那是小报,高中校刊!什么足球赛哪个班踢赢了,什么物理老师跌下楼梯住院了,全是些无聊透顶的玩艺儿。不是诗,诗我可写不来。"

"说是诗,不过是给女高中生看的。又不是让你写干秋传诵的名篇佳句,适当应付一下就行了。明白?”

"适当也罢什么也罢反正诗是绝对写不来。没写过,也没心思写。"我一口回绝。那东西如何写得来!

"噢——"妻透出遗憾,"不过法律方面的工作,可是不大好找的吧?"

"打过好些招呼,差不多到该有着落的时候了。万一不行,到时再作打算不迟。"

"是吗?那样也好。对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我沉吟一下回答。

"那,能去银行交一下煤气费电话费吗?”

"快去买东西准备晚饭了,顺路去银行就是。"

"晚饭做什么?"

"还没定,买东西时再说。"

"我说,"妻一副郑重其事的语气,"我想了想,觉得你好像用不着那么急于找工作。"

"为什么?"我又是一惊。大约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打电话来让我不得心宁。"失业保险也快到期了,总不能老这么游游逛逛吧?"

"反正我工资也提了,副业收入也一帆风顺,还有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脚,吃饭总没问题吧。或者说你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在家搞家务?对这种生活不感兴趣?"

"说不清楚。"我直言相告。是不清楚。

"那就慢慢考虑好了。"妻说,"对了,猫可回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全未想起猫来。"哪里,还没回来。"

"去附近找找可好?都不见一个多星期了。"

我含糊应着,把听筒又换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胡同里头那座空屋的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鸟。那个院子。在那里见过几次来着。"

"胡同?"我问,"你什么时候去的胡同?这事你以前可一次都没…"

"对不起,电话得放下了。手头还有工作等着。猫的事儿拜托了。"

电话挂断。我又望了一会儿听筒,之后放下。

久美子何苦去什么胡同呢?进那胡同须从院里翻过混凝土预制块围墙,况且根本就没什么必要费此周折。

我去厨房喝罢水,走到檐廊看了看猫食碗。碗里的煮鱼干仍是昨晚的样子,一条也未减少:猫还是没有回来。我站在檐廊里眼望自家涌进初夏阳光的小院。其实望也望不出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由于一天之中只很短时间有阳光照进来,土总是黑乎乎湿乎乎的。园木也仅有角落里两三丛不起眼的绣球花。而我又压根儿就不喜欢绣球花那种花。附近树上传来不规则的鸟鸣,吱吱吱吱的,简直同拧发条声无异,我们于是称其为"拧发条鸟",是久美子命名的。真名无从知晓,连是何模样也不知道。反正拧发条鸟每天都飞临附近树上,拧动我们所属的这个静温天地的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