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4页)

“这么帅的男人!”一个姑娘大声呼喊起来,“这么帅的男人偏偏在爱情上不顺利!”

纳尔迪尼太太用圆滚滚的柔软的手抚摩我的头发,并说:“Poverino!(意大利语:真可怜)”

另一位姑娘把一只很大的梨子送给我当做礼物,于是我请她先咬第一口,她照办了,并且严肃地望着我。我接着要让别人也来吃,这下她不干了。“不行,您自己吃!我可是把它送给您的,因为您把自己的不幸讲给我们听了。”

“您肯定又爱上了什么人。”一个棕色皮肤的种葡萄的农妇说。

“没有。”我说。

“这么说您还一直爱着这个狠心的埃米尼亚?”

“我现在只爱圣方济各,他教导我要爱所有的人,爱你们,爱所有佩鲁贾人,也爱此地所有这些孩子们,甚至爱埃米尼亚爱的人。”

现在,我这田园诗一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变得复杂了,甚至因此而彻底改变了。我察觉到,好心的纳尔迪尼太太一心希望我永远留在那里,娶她为妻。这场小风波把我训练成为一名诡计多端的外交家;既要让她放弃这个梦想,又不伤和气,不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能做到这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外,我也不得不考虑归去了。如果不是挂念着自己希望写成的大作,如果不是因为即将陷入财务危机,我本来会留在那里的。或许由于缺钱的缘故,我真的应娶纳尔迪尼为妻。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让我下决心离开的真正原因是我仍然希望见到伊丽莎白——她给我留下的痛苦的创伤还没有愈合。

这位丰满的寡妇带着令人意外的善意与和气,接受了这个无法避免的事实,这样也就使我无须因为她的失望而痛苦难受。其实,临行时,我要比她更加感到难舍难分。我在这里所离弃的东西远比我辞别故里时抛下的更多,这么多的人亲切地同我握手告别,之前还从来不曾有过。人们送我水果、红酒、甜烧酒、面包和香肠,让我路上吃。我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与朋友离别的感情,对这些朋友来说我是去是留确实与他们息息相关,他们确实在乎这事。同他们分手,我又怎能不动感情呢。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在分手时吻了我的双颊,眼睛里充满泪水。

过去我曾以为获得一份无须回报的爱必定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我现在才发现当你无法回报这份爱时是多么痛苦。不过,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我,希望我成为她的丈夫,对此我多少有点扬扬得意。

对我而言,这点不足道的虚荣意味着我正在恢复。我为纳尔迪尼太太感到遗憾,不过我想以后我还是会怀念这段经历的。我也渐渐地认识到快乐幸福与外在愿望的实现,二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微乎其微。当少年们陷入热恋当中,便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尽管非常痛,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悲剧性。我不能拥有伊丽莎白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受伤,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自由、我的工作和思想却完好无损,我仍然可以在远处一如既往、随心所欲地爱着她。这些想法以及我在翁布里亚那几个月过的自由自在、轻松悠闲的生活对我很有好处。我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些有趣可笑、荒谬无稽的事情,但是我善于讽刺嘲弄的性格却让我无法从我所感知到的东西中享受乐趣。现在,我开始欣赏那些幽默的东西。并觉得越来越有可能屈服于我的命运,并且不再吝惜让自己享受那些生活中的小快乐。

是啊,如果您恰巧也是刚从意大利回来,您也会有那样的感觉。无须理会那些所谓的原则或者偏见,您只要放任自如地大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世界上最精明的生活艺术大师。每过一段时间,您就放任自己在南方轻松而温暖的生活中自由漂浮,并且开始相信即便您回到自己家里,仍然能继续过上这样惬意的生活。我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也是这样的心情,而且这一次这种感觉比以往更为强烈。当我到达巴塞尔,却只看到古老沉闷、顽固守旧的生活,它们并没有任何变化,而且也不可改变。我原本欢畅的心情一步一步消退下沉,我习惯了逆来顺受、甘心谦卑同时又气又恼。但是,我在旅途中所获得的某些东西仍有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从此我的小船无论是在清澈的水面上还是在浑浊的污水中漂流时,我都至少要挂上一面明快的彩色小旗,任其大带有挑战意味而大胆地迎风飘扬、充满信心。

在别的方面也是一样,我很多的观点也渐渐地发生了改变。虽然青春华年已逝,自己也日趋成熟,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关键在于:生活呈现了一段短短的行程,你自己就是一个旅人,这一生游历旅行、最终消失不见,这些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你可以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目标之上,实现你最心爱的梦想,但是你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就在剩下的时光中时不时地放纵一下自己,如果能躺到草丛中,吹一段口哨小曲儿,无牵无挂地享受眼前的快活,不为未来思前顾后,那么因此耽误一天的行程也无须介意。迄今为止,我虽然从未崇拜过查拉图斯特拉,可我实际上是个优越感很强的人,直到现在我也少不了自我崇拜和对下等人的轻视。然而,我渐渐地越来越认识到,固定不变的界线是不存在的:贫穷的、受压迫的、谦卑的人们的生活跟那些出类拔萃的、受到命运垂青的人们的生活一样丰富多彩,甚至总体来说要比后者更温暖、更真诚、更具有典范性。

除此之外,我回到巴塞尔正是时候,恰巧赶上参加伊丽莎白在她家里举行的第一次社交晚会——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已经结婚了。旅行归来,我的情绪仍然很好,还对我的旅行充满新鲜感,我的皮肤在旅行途中被晒成健康的古铜色,精神抖擞、心情愉快,沿途各种有趣的奇闻异事就在嘴边,信手拈来。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对自己能够在那次迟到的求婚中获得宽恕而暗自欣喜。因为尽管我经历了快乐的意大利之旅,我仍然怀疑女人是不是都要在爱上她们的男人那毫无希望的痛苦中获得残忍的快乐才行。对于这种令人耻辱而且痛苦的状况,我曾在一个五岁小男孩的那里听到一个与之有关的小故事,并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最为鲜活生动的例证。在这个男孩念书的小学里,实行下面所说的这种不同寻常的而且具有象征意义的习俗。一个男孩子如果太过淘气而犯了大过错,就要遭到惩罚。六名小女孩就会被派去抓住他,强迫不断挣扎的男孩摆出接受体罚必要的姿势。抓住男孩这样的差事被女孩们视为最大的快乐和莫大的特权,所以这个具有虐待性的任务总是留给班里最听话、表现最好的六名女生——她们都作为那一刻的道德模范出场。我经常想起这则滑稽可笑而孩子气的逸事,有时这个体罚的场景竟然会偷偷潜入我的梦中。由此我可以得知,即便是在我梦中的经历,也能体现出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的感受是多么的痛苦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