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The North(第2/3页)

“是你吗,我的孩子?”

“是的,先生。”

“很好。”里奇韦坐起身,发出痛苦的号叫。他打量着车站,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他的目光毫无兴趣地从科拉身上滑过。“咱们这是在哪儿呀?”

“在猎奴。”霍默说。

“黑鬼是抓不完的。你带着日记吗?”

“是的,先生。”

“我有个想法。”

霍默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到干净的一页。

“天命……不,不。不对。美国的天命,是个辉煌的东西……是个指明灯……光芒万丈的指路明灯。”他咳嗽起来,身体一阵抽搐。“生于必然,生于德行,上有铁锤……下有铁砧……你还在吗,霍默?”

“是的,先生。”

“咱们重新来过……”

科拉倾身去压手摇车的泵机。它没动,不管她怎么使劲都不行。她脚踩在木台上的位置有个小小的金属扣,她把它打开,泵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再压横杆,手摇车便向前移动了。科拉回头看着里奇韦和霍默。猎奴者小声发表着演说,黑孩子记录下他的讲话。她上提,下压,上提,下压,驶出灯光。驶入无人踏足的隧道,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隧道。

她找到了节奏,双臂上提,下压,倾力动作。投身北地。她这是在隧道里穿行,还是在不断地挖掘前进?每一次她下沉手臂,压落横杆,都是在挥舞镐头,劈向岩石,抡起大锤,敲击道钉。她从来没要罗亚尔给她讲一讲那些建造了地下铁道的男男女女。他们挖掘了一百万吨的岩石和泥土,奋战在大地的心腹,就是为了解救像她这样的黑奴。还有那些与他们并肩战斗的人:把逃奴领进家门,供他们饮食,把他们驮在背上送往北方,为他们死。那些个站长,那些个列车员,那些个同情者。在完成了这一个壮丽的事业之后,你又是谁呢?因为在建造的同时,你也经历了这一番旅程,前往彼岸。在这一头,是走入地下之前的你,到了另一头,就是一个爬出来迈进阳光里的新人了。地上的世界必定平淡无奇,迥异于地下的奇迹,迥异于你用汗水和鲜血打造出来的奇迹。这,也是你珍藏在心底的、秘密的胜利。

她把一里又一里的路甩在了身后,把虚伪的避难所、无尽的锁链和瓦伦丁农场的屠杀统统甩在了身后。隧道里只有黑暗,以及前方某处的一个出口。或是闭塞的死路。如果那就是命运的裁决,她将只能面对一道空白的、冷酷的石墙。最后一个苦涩的玩笑。她终于筋疲力尽,在手摇车上蜷缩成一团,打起了瞌睡,高卧在黑暗里,仿佛栖息于最幽深的夜空。

醒来以后,她决定靠两只脚走完剩下的路程——她的双臂已经失去知觉。一瘸一拐,在枕木上磕磕绊绊。科拉一路上用手扶着隧道的岩壁,一条条凸起,一道道凹陷。她的手指在谷地、河流和山峰上舞蹈,仿佛那是一个新国家的轮廓,孕育在旧国家的体内。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她看不到,但是感觉到了,她在穿越美国的心脏。她害怕自己在睡梦中掉转了方向。她这是在一路向前,还是在往回走,回到她来的地方?她相信奴隶本能的选择引导着她——任何地方,任何地方,但绝不是你逃出的地方。她已经凭着这种本能走了这么远。她要么抵达终点,要么在铁轨上长眠。

她又睡了两次,梦到她和罗亚尔待在她的木屋。她给他讲自己旧日的生活,他抱住她,后来又把她转过来,好让两个人面对面。他把她的裙子拉到脑袋上方,自己也除去裤子和衬衫。科拉吻他,双手抚过他全身上下。他分开她大腿时,她已经是湿的了,于是他徐徐滑入她的体内,叫着她的名字,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将来也不会有人这样叫,叫得温柔,叫得甜蜜。她每次醒来,眼前都是地道里的空虚,她每次都要为他哭一场,哭完起身,继续前进。

隧道也有嘴巴,一开始像黑幕上的一个针眼。她奋力前行,针眼变作了光环,接着就是洞口了,隐藏在灌木和葡萄树下。她推开刺藤,走到外面。

天是暖的。仍然是吝啬的冬日阳光,可是比印第安纳温暖,太阳几乎就在头顶。穿过窄缝,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森林,到处是矮松和冷杉。她不知道密歇根、伊利诺伊或加拿大的样子。也许她已经不在美国,也许她已经走到了国境之外。她碰见一条小溪,便跪下来饮水。溪水清澈凛冽。她洗去脸上、胳膊上的煤灰和尘垢。“来自山区。”她说,这是从文章里看来的,出自一本积灰蒙尘的历书,“融雪水。”饥饿让她脑袋发飘。太阳指给她北行的方向。

天擦黑时,她走到了一条小路,它毫不起眼,只是车辙反复碾压而成的凹槽。她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马车的声响。一共三辆,塞得满满的,像是跑长途的样子,满载着齿轮,车身两侧也绑了货物。它们在向西行进。

第一个车倌是个高个头的白人,头戴草帽,留着花白的连鬓胡子,像石墙一样冷漠。他妻子挨着他,坐在车夫的坐席上,一张粉脸和脖子支棱在方格花呢毯子外面。他们对她无动于衷,扬长而去。科拉同样不为他们的样貌动心。赶第二辆马车的是个年轻人,红头发,爱尔兰人的长相。一双蓝眼睛注意到了科拉。他停了车。

“你是路上的一景。”他说。尖声尖气地,像鸟鸣。“你需要些什么吗?”

科拉摇摇头。

“我说的是,你需要什么吗?”

科拉又一次摇摇头,因为寒冷而搓着自己的胳膊。

第三辆马车由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驾驭。他身材矮壮,头发花白,穿一件厚重的农场工人的外套,可以看出它也参加过劳动。瞧他的眼睛,科拉认定他有副好心肠。面善,但不知道在哪儿见过。他的烟斗冒着烟,闻起来像土豆,科拉的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叫开了。

“你饿了?”老人问。他是南方人,能听出来。

“我非常饿。”科拉说。

“上来吧,吃点儿东西。”他说。

科拉爬上车夫的坐席。他打开篮子。她撕了些面包,大口大口地吞下肚子。

“多得是。”他说。他颈子上有个马蹄铁的印子,科拉的目光稍一停留,他便拉起衣领,把它挡住了。“我们赶上去好不好?”

“好。”她说。

他冲马儿吆喝了一嗓子,马车在小路上跑起来了。

“你去哪儿?”科拉问。

“圣路易斯。从那儿去加利福尼亚。我们几个,还有些人要在密苏里会合。”看到科拉没什么反应,他问道,“你是南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