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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自然不能怪罪坎托列克。如果要每个人都承担罪责,那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天下有成千上万的坎托列克,他们个个都相信自己做的是好事,用的也是无损于自己的方法。

而这也正是他们让我们感到无比失望的原因。

对我们这些十八岁的小伙子而言,他们理应成为我们走向成熟的世界,走向工作、职责、文化和进步的世界,走向未来的中间人和向导。我们常常嘲笑他们,稍稍作弄他们一下,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是信任他们的。他们代表的权威的观念,在我们思想中是和更远大的见识、更合乎人性的智慧联系在一起的。可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却把这种信念完全击碎了。我们不能不认识到我们这一代要比他们那一代更加正直,他们只是在空谈和圆滑方面超过了我们。那第一次密集的炮火就向我们揭示出了我们的错误,而他们教给我们的那种世界观也在炮火底下崩溃了。

他们仍在继续写文章,发表演说,而我们却已经看到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依旧在说对国家的责任是头等大事,而我们却已经知道死亡的剧痛比以前更为强烈了。尽管这样,我们绝不做叛乱者,绝不做逃兵,也绝不做懦夫——这些词,他们原是随便使用的——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祖国,我们英勇地参加每一次进攻,但我们还会辨别是非,我们一下子学会了观察问题。于是,我们看到,他们的那个世界已经荡然无存。我们突然觉得孤独得可怕,而又必须一直孤独下去。

在动身去看克默里希之前,我们先收拾好了他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在回去的路上都要用的。

野战医院里活动非常繁忙:里面始终弥漫着一股石炭酸、脓液和汗水的气味。这种气味,我们在营房里大多是闻惯了的,可是到这里一闻,却还是感到很不舒服。我们打听克默里希在哪里,他躺在一间很大的病房里,看到我们时露出一种虚弱的表情,其中既有喜悦又有一种无助的愤怒。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有人把他的一块表给偷走了。

缪勒摇了摇头:“我总是跟你说,不该带这样好的一块表来的。”

缪勒这个人有点粗鲁,也不太圆滑,要不他就不会吭声了,因为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克默里希是再也不会走出这个病房了。他能不能把表找回来,已经完全没有什么不同,至多也不过把这块表寄给他的家属罢了。

“情况怎么样,弗兰茨?”克罗普问。

克默里希把脑袋沉了下去。“还不坏,只是我的脚可他妈的疼得太厉害了。”

我们看看他的被子。他的腿藏在一只铁丝网篓底下,被子呈拱形盖在上面。我往缪勒的胫骨上踢了一下,因为他差一点就要把外面那些护理员告诉我们的话讲给克默里希听:克默里希的脚已经没有了。他的腿已经被截去了。

他的气色很可怕,萎黄又苍白,脸上还有一条条异样的纹路,那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因为到如今已经看见过几百次了。那其实不是纹路,而是标志。在皮肤下面,生命已经不再搏动,它被挤到身体的边缘去了,而死神正在从里面起着作用,而且早已把一双眼睛给控制住了。这里躺着我们的伙伴克默里希,前不久还跟我们在一起烤马肉,蜷缩在弹坑里;这仍然是他,然而又已经不再是他了,他的形象变得模模糊糊,仿佛一张冲洗了两次的照相底片。甚至连他的嗓子也变得如同火灰一般沙哑无声了。

我想起我们当年出来的时候。他母亲,一个胖乎乎的善良女人,陪他到了车站。她不断地流着眼泪,把脸蛋儿哭得又胀又肿。克默里希为此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无法沉着镇定,简直瘫成一团,成了个泪人。后来她看见了我,一再拉住我的手臂,恳求我到了那边以后照顾弗兰茨。他确实有着一张儿童似的脸,而且骨头也是那么软弱,只背了四个星期的背包,一双脚已经成为平足了。可是在战场上,一个人怎么能照顾别人啊!

“现在你马上可以回家了,”克罗普说,“如果是等休假,你至少还得等上三四个月才行咧。”

克默里希点点头。我不忍看他的手,那双手简直像蜡一样。指甲里面还有战壕里的泥土,颜色蓝里透黑,如同毒药一般。我忽然转了一个念头,这些指甲在克默里希停止呼吸以后很久,还会继续生长,仿佛地窖里精灵鬼怪般的瘦细植物。我看到展现在眼前的一幅图画:它们像开瓶器的螺丝钻那样卷起来,一个劲地往上长啊长啊,而同时往上长的还有那腐烂了的脑壳上的头发,好像沃土里的青草,的确像是青草,这怎么可能呢?

缪勒弯下身去。“我们把你的东西给带来了,弗兰茨。”

克默里希做了个手势。“把它们搁在床底下。”

缪勒照他的话做了。克默里希又提起那块表来了。我们怎么才能叫他放心又不引起他疑心呢!

缪勒直起腰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双飞行员的长筒靴。这是一双漂亮的英国货,用柔软的黄色皮革制成,高到膝盖,从下往上都有带子系缚着,是件叫人艳羨的东西。缪勒一看就很高兴,便把靴底跟他自己那双笨重的皮鞋比了一比,问道:“那你也要把这双皮靴一起带回去吗,弗兰茨?”

我们三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即使他恢复了健康,也只能穿一只皮靴,因此这一双鞋对他总是没有用处的了。可是,照眼下的情况看来,把它们留在这里很可惜——等他一死,护理员自然马上就会将它们拿走的。

缪勒重新拿起来:“你是不是愿意把这双靴子留在这里?”

克默里希表示不愿意。这是他最好的一件东西。

“那我们不妨拿东西来交换,”缪勒又建议道,“在前线这里,人们倒是用得着它。”可是克默里希却没有被说动。

我往缪勒的脚上踩了一下,他才勉强把这双漂亮皮靴放回床底下去。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随后就告辞了。“好好保重,弗兰茨。”

我答应他明天早晨再来。缪勒也这样说,他是在想着那双系带皮靴,所以要亲自在场监视。

克默里希呻吟着。他在发烧。我们到外面找来一个年纪大些的护理员,要他给克默里希打一针吗啡。

他拒绝了。“要是我们把吗啡开给每一个人,那我们得有满满的一桶才行……”

“你们只肯好好地侍候军官。”克罗普恶狠狠地说。

我急忙去打圆场,递给那个护理员一根纸烟。他接过去了。我便问道:“那也允许给普通士兵打一针吗?”

他很气恼。“你都知道这不行,何必还要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