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瀑谷(第3/5页)

在她考虑的时间里,托尼瀑谷每天独斟独饮。工作干不下去,孤独陡然变成重负把他压倒,让他苦闷。他想,孤独如同牢狱,只不过以前没有察觉罢了。他以绝望的目光持续望着围拢自己的坚实而冰冷的墙壁。假如她说不想结婚,他很可能就这样死掉。

他找到姑娘,详细说了这番感受。说自己的人生是何等孤独,说迄今为止失却了多少东西,说是她让自己觉察到了这点。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喜欢上了托尼瀑谷这个人,一开始就有好感,而且越见面越喜欢。至于能否称之为爱,她不清楚,但她感觉出他身上有某种美好的东西,心想同这个人结合自己应该能幸福。于是两人结婚了。

托尼瀑谷的人生孤独期画上了句号。早上睁开眼睛就找她,见她睡在身边就舒了口气,见不到她就一阵不安,满房子找来找去。不孤独对于他来说成了不无奇妙的状况——他因不再孤独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独将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他不时想到这点,每次都吓出一身冷汗。这种惶恐在婚后持续了三个多月,但随着对新生活的习惯,随着她突然消失的可能性的渐次减少,惶恐感慢慢淡薄了。他终于放下心来,沉浸在安稳的幸福中。

两人一同去听过一次瀑谷省三郎的演奏。她想知道公公演奏什么音乐。“我们去听的话,你父亲会不会介意呢?”她问。“不至于吧。”他回答。于是两人去了瀑谷省三郎在那里演奏的银座。除了小时候,托尼瀑谷这还是第一次去听父亲的演奏。全都是他小时经常在唱机中听到的曲目。父亲的演奏十分流畅、高雅而又甜美。那并非艺术,但那是一流专业乐手巧妙制作的、足以让听众心旷神怡的音乐。托尼瀑谷一面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在他是很少见的——一面侧耳倾听。

不料听着听着,音乐中有什么让他窒息,让他坐立不安。他觉得那音乐似乎同其记忆中的父亲往日演奏多少有所区别。那自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何况是小孩子的耳朵,然而他还是觉得那个区别很重要。或许微乎其微,却又非同小可。他恨不得跳上台抓住父亲手腕问到底那个区别是什么。当然他没有那样做。他一声不响地喝着掺水威士忌,一直听到演奏结束,然后同妻一齐拍手,回家。

没有任何东西给两人的婚姻生活投下阴影。工作上他依然一帆风顺,两人从不吵嘴。经常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虽说她年轻,但作为主妇相当能干,什么事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家务井井有条,不让丈夫分心。唯有一件事让托尼瀑谷难以释怀,那就是妻买衣服委实买得太多了。一看见衣服,可以说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刹那间神色一变,甚至语声都不一样了,以致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她身体突然出了毛病。固然婚前他就注意到了这一倾向,而其变本加厉则是在去欧洲新婚旅行期间。途中她大买特买,简直令人目瞪口呆。在米兰和巴黎,她走火入魔般地从早到晚逛时装店。两人哪里也没去看,就连巴黎圣母院和罗浮宫都没去。旅行方面只有关于时装店的记忆。华伦天奴、米索尼、圣罗兰、吉巴希、费拉佳莫、阿玛尼、赛尔蒂、让·弗兰科·菲莱……妻只知道以如醉如痴的眼神一件接一件买个不停,而他则尾随其后一个劲儿付款,真有些担心信用卡磁条会磨光。

返回日本烧也没退,日复一日买个不止。衣服数量急剧增多,不得不定做几个大立柜,还特意做了专门放鞋的多层柜。但还是不够用,只好把一个房间整个改造成衣装室。反正房子大,房间绰绰有余,钱也不成问题,再说妻十分会打扮,只要有新衣服,她就一副乐开怀的样子,所以他决意不抱怨。有什么不好的呢,毕竟世界上没有完人。

可是,在妻的衣服多得一个房间都装不下之后,他到底不安起来。一次妻不在的时候,他数了数衣服件数。依他的计算,就算一天更衣两回,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两年时间。不管怎么说作为数量已多得过分了,必须适可而止。

一天吃完晚饭,他一咬牙说出口来。“买衣服多少控制一些好么?”他说,“我倒不是仅仅说钱的问题。需要的东西随便你怎么买,况且你漂亮我也高兴。问题是买这么多高档衣服有必要吗?”

妻低头沉吟片刻,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么多衣服是大可不必,这点我也明明白白,问题是明白道理也没有用。”她说,“一有漂亮衣服摆在眼前,我就不能不买。至于有必要没必要、数量多还是少,那根本不是考虑对象。只是想买,欲罢不能,简直中毒了似的。”

不过她许诺一定设法从中挣脱出来,“再这么继续下去,家里很快全是衣服了。”为了不看见新衣服,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星期。可是这样一来,感觉上自己好像变成了空壳,好像在空气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进衣装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赏。摸质地,嗅气味,穿上站在镜前,百看不厌,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无可忍。

单单是忍无可忍。

但是她深爱甚至尊敬丈夫,认为丈夫说的的确有理。这么多衣服毫无必要,毕竟身体只有一个。她给常去的时装店打电话,问店长能否把十天前刚买的、还没上身的外套和连衣裙退回去。对方说可以,只要送来,收回就是。她是百里挑一的大主顾,这点要求还是可以通融的。她把外套和连衣裙装上车开去青山,在时装店退了回去,将信用卡上的支出额取消。她道谢出门,尽量不左顾右盼,赶紧上车,沿246号线径直回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因退还衣服而轻快起来。是的,那些东西是没必要,她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的外套和连衣裙。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信号的时间里,脑袋里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连衣裙。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手感——她无不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历历在目。她感觉到额头沁出汗来。她把两个臂肘拄在方向盘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及至睁开眼睛,信号业已变绿。她像被弹起一般使劲一踩加速器。

这当儿,一辆强闯黄色信号灯的大卡车从旁边以全速撞上了她驾驶的蓝色雷诺的车头——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留给托尼瀑谷的只有满满一房间7号尺寸的时装山。光鞋就差不多有两百双。究竟如何处理好呢?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愿意老是这么对着妻曾经穿戴过的东西。于是叫来有关商贩,以对方的开价把饰物什么的令其拿走了事。长统袜和内衣之类,归拢起来用院里的焚烧炉烧了。唯独衣服和鞋实在太多了,只好放着不动。妻的葬礼结束后,他独自闷在衣装室里,从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