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第3/4页)

“虽然才跟你一起生活了半个月,可我的确感到身边一直有某种诅咒的阴影。”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在桌上将十指交叉在一起,“当然,在听你说起这件事以前,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诅咒。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你遭到诅咒啦。”

“你感觉那诅咒的阴影像什么呢?”我问道。

“感觉就像好多年没有洗过、布满灰尘的窗帘从天花板上耷拉下来一样。”

“说不定那不是诅咒,就是我自己。”我笑着说道。

她没有笑。

“不是的。我心里明白,并不是那么回事。”

“假如像你说的,那就是诅咒,”我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再去袭击一次面包店呀。现在马上就去。”她断言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解除这个诅咒。”

“现在马上就去?”我反问道。

“是呀,现在,立刻。趁着这饥饿感还在持续。没有完成的事情,现在就去完成。”

“不过这深更半夜的,面包店会不会开门呢?”

“去找找看。”妻子说,“东京是个大城市,肯定有通宵营业的面包店。”

我和妻子开着通身油漆剥落的旧丰田卡罗拉,在深夜两点半的东京街头转来转去,搜寻面包店。我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用食肉鸟般锐利的目光巡视道路两侧。后排座位上,雷明顿自动霰弹枪像细长的干鱼般横躺着。妻子穿的防风上衣口袋里,备用的霰弹哗啦哗啦地发出硬邦邦的声响。储物箱里放着两只黑色滑雪面罩。我不明白妻子怎么会有霰弹枪。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无论我还是她,都一次也不曾滑过雪。然而关于这些,没有任何说明,我也没问,只是心想:婚姻生活这东西要比想象中更加奇妙。

我沿着夜间冷清的道路从代代木驶向新宿,接着驱车前往四谷、赤坂、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涩谷,但连一家通宵营业的面包店也没找到。当然很多便利店倒是开着。可便利店不是面包店,哪怕那里也卖面包。我们要袭击的,非得是只卖面包的店不可。

途中两次遇上警察巡逻车。一辆像鳄鱼般一动不动地潜伏在路边,还有一辆似乎满腹狐疑地从身后追上我们,超越我们而去。每一次,我腋下都渗出汗水,可妻子连瞧都不瞧一眼,双唇紧闭,一心一意地搜寻面包店。每当她改变身体角度,口袋里的霰弹就发出枕头里装的荞麦皮般的干燥声响。

“我说,就算了吧。”我说,“这深更半夜的,哪会有面包店还开着门呀。这种事还是得先做好调查才——”

“停车!”妻子喊道。

我慌忙踩下刹车。

“就是这家店了。”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四下观望,周围没看见像面包店的地方。沿街的商店全都黑乎乎地紧闭着卷帘门,犹如墓场一般寂静无声。理发店的红白蓝旋转彩柱仿佛扭曲的暗示,浮现在黑暗中。只看见两百米外有一块麦当劳亮晃晃的招牌。

“没有面包店呀。”我说。

然而妻子一言不发,打开储物箱取出胶布,拿在手上下了车。我打开另一侧车门下车。妻子在车前蹲下,撕下适当长度的胶布,贴在牌照上,不让人家看出车号。然后再转到车尾,把那边的牌照也遮住,手法娴熟。我呆立在那里,傻乎乎地看着她的动作。

“就抢那家麦当劳。”妻子淡淡地说,简直和宣布晚饭的小菜是什么的时候一样。

“可麦当劳不是面包店。”我指出。

“跟面包店差不多嘛。”妻子说着回到车里,“有时候也应该妥协一下。反正你把车子停在麦当劳前面。”

我不再坚持,向前开了两百米,把车子停在麦当劳的停车场里。停车场里只有一辆崭新的藏青色本田雅阁停在那里。妻子将裹在毛毯里的霰弹枪递给我。

“这玩意儿我可从来没使过,也不想使。”我抗议道。

“没必要使它。你只要拿着它就行啦。没人会抵抗的。”妻子说,“知道吗?你就照我说的做。我们俩先堂而皇之地走进店里,然后等店员说‘欢迎光临麦当劳’时,就以此为暗号把面罩戴上。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

“然后你拿枪指着店员,把全体员工和顾客集中在一个地方。剩下的我会做好。”

“可是——”

“你看我们需要几个汉堡包?”她问我,“有三十个就够了吧?”

“大概吧。”我说,然后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霰弹枪。枪像沙袋一样沉重,像新月下的河汊一般黑幽幽的。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我一半是在问她,一半是在问我自己。

“那当然!”她说道。

“欢迎光临麦当劳。”头戴麦当劳帽子的女孩站在柜台里,带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我还以为深夜里的麦当劳是不会有女孩子干活的,看到她的身影,刹那间脑子一阵混乱,但还是立刻转过念头,把滑雪面罩严严实实地蒙在了头上。

柜台里的女孩见我们忽然蒙上滑雪面罩,不禁哑然失语。《麦当劳待客手册》里根本没有写到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她正打算接着“欢迎光临麦当劳”说下去,但脱口而出的只有无声的叹息。尽管如此,走投无路的营业式的微笑依然像黎明前的月牙儿一般,悬挂在她的嘴角。

我急忙扯掉毛毯拿出枪来,指向用餐区,那里只有一对似乎是大学生的情侣,趴在塑料餐桌上睡得正香。他们的两颗脑袋和两杯草莓奶昔,像先锋派艺术品一样排列在桌上。两人宛如正在冬眠般意识全无,我便不再搭理他们,将枪口指向柜台。

麦当劳的员工一共有三人。柜台里的女孩,大约过了二十五岁、气色很差的鹅蛋脸店长,还有没有什么深度、无精打采地在后厨打工的大学生。三人聚集到收银台前,盯着我端在手上的枪,眼神仿佛窥探印加古井的游客。没有人发出悲鸣,也没有人扑上前来厮打。枪十分沉重,我将手指搭上扳机,把枪身搁在收银机上。

“我给你们钱。”店长用沙哑的声音说,“十一点回收过一次了,所以剩得不太多,你们全拿去好了。反正有保险,问题不大。”

“把正面的卷帘门放下,关掉招牌的电源。”妻子用公事公办的声音说道。

“请等一下。”店长说,“那可不好办。随便关门歇业,我是要承担责任的,得给总公司写检讨书——”

妻子用更为事务性的声音,把同一道命令重复了一遍。

“还是照她说的做为好。”我忠告他。店长看了看收银机上的枪口,又看了看妻子的脸,终于不再坚持,熄灭了招牌的灯,按下控制板上的按钮,放下了正面的卷帘门。我一直在提防他趁乱按下紧急报警按钮,不过麦当劳里看来没有紧急报警装置。汉堡店居然会遭到袭击,这样的事大概谁都没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