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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坐着,默默地思量

我奇异的被扭曲的青春,

徒劳无益地,在我的库藏

寻找扎根于真诚的感情……

愿我的心永远始终如一,

但事实上它总变化不定,

最好它对别人和我的意义

干燥得犹如夏日的灰尘。

激情来了,行动,还有言辞

自由地流泻出——可是不,

不论它们,还是旁边任何别的,

都无法到达下面被葬的国土。

——A.H.克勒夫《诗》,1840

来开门的是女管家。医生似乎还在他的诊所里。但是如果查尔斯愿意在楼上等候……于是,他脱下帽子和斗篷,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就是他前天晚上喝格罗格酒,并宣布自己支持达尔文的地方。火焰在壁炉里燃烧。对着海的凸窗前有一张圆桌,桌上的东西表明医生是一个人吃的晚饭,管家匆匆把桌上的东西清理干净。不久,查尔斯就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格罗根热情地走进房间,伸开双手表示欢迎。

“你来了,我很高兴,史密森。那愚蠢的女人现在——她连一件挡雨的东西都没给你吗?”

“谢谢你……”主人拿出一瓶白兰地,查尔斯想拒绝,但又改变了主意。他一边端起酒杯,一边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有一件秘密的私事要和你商量。请你指教。”

医生的眼睛突然一亮。过去也曾有些很有教养的男青年临婚之前来找过他。有时是淋病,患梅毒的较少。有时纯粹是莫名的恐惧,手淫恐惧症。当时有一种很流行的理论,认为手淫的代价将是阳痿。但通常都是出于无知。一年前,一个年轻的丈夫没有孩子,可怜兮兮地跑来找格罗根医生,他只好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新生命既不是父亲生的,也不是从肚脐眼钻出来的。

“你现在需要我给你出主意?可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主意可以给你,今天我出的主意实在太多了,主要是有关如何对付马尔巴勒宅那个心地狭窄的老混蛋。你听说她做出什么事情来了吗?”

“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件事。”

医生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但他又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啊,当然,特兰特太太担心吗?请你代我向她转达,一切能做到的都在做,有一队人马正在外面搜寻。我还悬赏五英镑,准备奖给把她找回来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很伤心,“……或者找到那可怜人的尸体。”

“她还活着。我刚收到她的一张字条。”

在医生惊异目光的盯视下,查尔斯低下了头。接着,先喝了一口白兰地酒,他开始讲述自己和萨拉几次见面的真实情况——可以说几乎讲出了全部真实情况,因为他把自己更秘密的感情略去不述。他做到了,或者说试图做到,把一部分责任归咎于格罗根医生以及他们以前的对话;他把自己置身于科学地位上,对面那位精明的小老头是不会不注意到这一点的。老医生和老牧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对骗人的话嗅觉特别灵敏,无论是公开说谎,还是像查尔斯这样由于尴尬而言不由衷。查尔斯继续坦陈衷肠,格罗根医生的鼻尖开始抽动起来,这种抽动虽然几乎看不出来,但其隐含的意义和萨姆的噘嘴完全相同。医生完全不露怀疑神色。他不时提问题,但总体上他让查尔斯越来越费劲地把他的故事讲完。听完之后,他站了起来。

“这样吧,要事该先办。我们必须先把那些可怜的人叫回来。”此时雷声更近了,窗帘虽然已经拉上,但是白色的闪电仍然在查尔斯背后交织颤动。

“我是尽快赶来的。”

“对,这不怪你。让我考虑一下……”医生已在房间后头一张小书桌旁坐下来。接下去一段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他的笔端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写毕,他把自己写的东西读给查尔斯听。

“‘亲爱的福赛思,此刻我刚获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无恙。她不想让人家知道她在哪里,但是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希望明天会有她的进一步消息。外出搜寻的人归来时,请把这包东西交给他们。’你看这样行吗?”

“太好了。但是这钱应该由我来出。”查尔斯掏出一只绣花小钱包,是欧内斯蒂娜绣的,从中取出三枚一英镑的金币,放在格罗根身边的绿布书桌上,医生退还给他两枚。他抬起头来笑了。

“福赛思先生正致力于消灭酒鬼。我认为一枚金币足矣。”他把信和金币放进一只信封,封好口,出去派人迅速投递。

他回到房间时说道:“现在该说姑娘的事了,怎么办?她现在何处,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明天早上她会到她指明的地点去。”

“但你当然不能去。就你目前的处境,你不应该再冒险陷得更深了。”

查尔斯先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低下头望着地毯。

“我听你的。”

医生很细心地注视着查尔斯。前面是他设计的一个小测验,目的是刺探他的内心情况,结果和他所预料的一致。他转身走向书桌旁的书架,拿来了他以前给查尔斯看过的那本书:达尔文的大作。他隔着壁炉与查尔斯对面而坐。他露出一丝笑意,眼睛从眼镜上方望着查尔斯,把一只手放在《物种起源》上面,好像是手按《圣经》宣誓一样。

“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或将要说的,都不要带到这个房间外面去。”他把书放在一边。

“我亲爱的医生,不必如此吧。”

“对医生的信任是医学的一半。”

查尔斯懒洋洋一笑,“另一半呢?”

“对病人的信任。”没等查尔斯说话,他已经站立起来,“对了,你是来向我请教的,没错吧?”他看查尔斯那眼神,仿佛是要跟他来一场拳击。他已不再是爱开玩笑的爱尔兰人,而是好斗的爱尔兰人了。他开始在他的“小屋”里踱步,两手从礼服大衣底下伸进去叉在腰上。

“我是一个年轻女子,受过教育,智力过人。我认为这个世界待我不好。我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做了傻事,例如在生活道路上头一次遇到一个英俊的坏蛋就一头栽了进去。更糟糕的是,我竟然爱做命运的受害者。故作忧郁我很在行。我有一双悲剧式的眼睛。我无缘无故地哭泣。等等,等等。现在……”个子矮小的医生朝门口挥手,仿佛是在祈求魔力。“……来了一个年轻的神仙,聪明,好看。我所接受的教育教我钦佩的就是这一阶层的人,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样本。我看出他对我感兴趣。我装得越忧伤,他对我的兴趣越大。我跪在他面前,他把我扶起来。他把我当贵妇看待。不,他待我比贵妇还要好。他以基督教兄弟般的爱心,主动提出要帮助我摆脱不幸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