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里麦夫鲁特在每个冬天的夜晚 放开卖钵扎的人(第2/5页)

“最好的钵扎……”

他很快就到了上面的街区,在塔克西姆转弯后,他一旦决定当天去哪里,就马上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除了在一家咖啡店抽烟休息的半个小时,他一直在不停地叫卖。

购物篮像天使一样降落在他面前时是九点半,麦夫鲁特当时在潘尬尔特。十点半的光景,他来到居米什苏尤的后街,走到一条通向小清真寺的黑暗小街上,他发现了一群野狗,它们在几星期前也引起过他的注意。野狗们一般不骚扰街头小贩,所以麦夫鲁特在此前并不惧怕它们。然而此刻一种怪异的紧张让他的心跳加速,他慌乱了。他知道,一旦有人害怕,野狗就会立刻嗅到并袭击那个人。他要求自己去想别的事情。

他努力地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和女儿们边看电视边说笑、墓地里的柏树、过一会儿回家后和妻子聊天、先生阁下的“你们要保持内心纯净”的教诲、前些天梦见的天使。但这些都没能让他从心里赶走对野狗的恐惧。

“汪汪汪汪”一只狗号叫着向他逼近。

它身后的第二只狗也在慢慢地靠拢过来。黑暗中很难看清它们,因为它们全身土褐色。麦夫鲁特看见远处还有一只黑狗。

所有的狗,连同他没看清的第四只狗同时开始狂吠。麦夫鲁特陷入了儿时的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只在他儿时的小贩生涯里出现过一两次。他也想不起来那些防狗用的经文和祷词,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狗群在继续冲他狂吠。

麦夫鲁特现在用眼睛寻找一扇可以逃遁的大门,一个可以藏身的门洞。他想到,卸下肩上的扁担是否可以当作棍子来用?

一扇窗户打开了。“走开!”一个人喊道,“嘿,放开卖钵扎的人……走开……走开……”

群狗瞬间往后退缩,随后停止狂吠静静地离开了。

麦夫鲁特很感激三楼窗户里的男人。

“卖钵扎的,不要怕。”站在窗口的男人说,“这些狗很卑鄙,谁怕了,它们马上就知道。明白吗?”

“谢谢。”麦夫鲁特说完准备继续上路。

“上来,让我们也从你这儿买点钵扎。”尽管麦夫鲁特不喜欢那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还是走到了门口。

公寓楼的门吱吱地被楼上的电动门控打开了。楼里满是煤气、油烟和油画颜料的气味。麦夫鲁特不急不慢地爬上三楼。他们没让他站在门口,而像旧时的好心人那样:

“进来卖钵扎的,你大概冻坏了吧。”

门口放着好几排鞋子。弯腰脱鞋时他想起,老朋友费尔哈特有一次说过,“伊斯坦布尔的公寓楼分三类”:1.你要在门口脱鞋,那是教徒的人家,他们会在家里做礼拜。2.你可以穿鞋进去,那是欧派富裕人家。3.两者皆有的混住的新建高层公寓楼。

这栋公寓楼位于富人区,在这里没人会把鞋脱下放在单元门口。但不知为什么,麦夫鲁特感觉自己好像就在一栋各类人家混住的又大又新的公寓楼里一样。不管是在中产阶级还是富裕人家,麦夫鲁特总会在单元门前恭敬地脱下鞋子,从不听从“卖钵扎的,你不用脱鞋”的劝告。

麦夫鲁特走进的单元房里有一股浓重的拉克酒味。他听到了一群人欢快的叽叽喳喳声,夜生活还没结束,他们就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一张几乎占据了整个小客厅的餐桌旁,男男女女坐着六七个人,他们像所有人家一样把声音开的很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酒、嬉笑、聊天。

当他们发现麦夫鲁特走进厨房时,里面的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厨房说:“卖钵扎的,给我们来点钵扎。”这不是麦夫鲁特在窗口看见的男人。“你有鹰嘴豆和肉桂粉吗?”

“有!”

麦夫鲁特知道,这样一来就没法问要几公斤了。

“你们几个人?”

“我们是几个人?”男人在厨房对着客厅讥笑着问道。桌上的人嬉笑着、争论着、开着玩笑,半天才把他们自己数清楚。

“卖钵扎的,如果很酸,我就不要了。”麦夫鲁特没看见的一个女人在里面喊道。

“我的钵扎是甜的。”麦夫鲁特大声回答道。

“那,我就不要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好的钵扎应该是酸的。”

他们之间开始了争论。

“来,卖钵扎的,你过来。”这是另外一个醉鬼的声音。

麦夫鲁特从厨房走到客厅,他感到了差异和贫穷。客厅顷刻间平静下来。餐桌上的每个人都面带微笑好奇地看着他。这同时也是人们看见一样旧时留下、早已过时的东西时所表现出来的好奇。麦夫鲁特最近几年里见过很多这样的眼神。

“卖钵扎的,哪种钵扎更受欢迎,酸的还是甜的?”一个小胡子男人问道。

三个女人的头发都染成了金色。麦夫鲁特看见刚才打开窗帮自己赶走狗群的男人坐在桌边,面对着两个金发女人。“钵扎无论酸甜都受欢迎。”他答道。这是他二十五年来的一个烂熟于心的回答。

“卖钵扎的,你能挣钱吗?”

“挣钱。感谢真主。”

“也就是说这个行当里有钱挣……你卖了几年钵扎?”

“我卖了二十五年钵扎,以前上午我还卖过酸奶。”

“卖了二十五年,也挣钱,你一定发财了,是吗?”

“很可惜,我们还不富裕。”麦夫鲁特说。

“为什么?”

“我们村过来的亲戚现在全都是富人了,可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为什么你的运气不好?”

“因为我诚实。”麦夫鲁特说,“我不会因为想要一个房子,为我的女儿办一场体面的婚礼而说谎;我不卖变质的东西;我也不吃宗教禁止的食物……”

“你是教徒吗?”

麦夫鲁特知道这个问题在富人家里已被赋予了政治内涵。三天前举行的市政府选举中,由于很多穷人的选票,一个宗教党派获胜了。麦夫鲁特也为这个出人预料当选为伊斯坦布尔市长的候选人投了票,既因为他是一个教徒,也因为他曾经在自己女儿读书的学校上过学。那是皮亚莱帕夏小学,位于卡瑟姆帕夏。

“我是一个小贩,”麦夫鲁特狡猾地说,“一个小贩怎么可能是教徒呢?”

“为啥不能?”

“我一直忙于谋生。如果从早到晚你都在街上,怎么去做五次礼拜……”

“上午你做什么?”

“我啥都干过……卖过鹰嘴豆米饭,做过餐馆招待员,卖过冰激凌,还当过经理……我啥活都能干。”

“什么经理?”

“宾博快餐店经理。在贝伊奥卢,但关门了。你们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