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沃普思夫妇继续着他们的旅行。巴西安从一旁看着他的妻子。她的身影憔悴,面色有一些苍白,这让她看上去反倒显得更加迷人,就像儿天前那样。她一定很累了,他想,虽然她不承认。实际上,在过去的这所有时日里,他都一直在等待她最终说出那些很自然的话,“哦,我真的很累了。”他焦急地、热切地等待着那些话。那些话可以治愈他们之间的小小隔膜,但她最终没有说。她的脸是苍白的,她沉默地看着道路,或者说仔细地看着道路。提到她的表情,甚至她生气或是觉得羞耻时他都能读懂,而现在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愿她的眼神能表达出恼怒,或者更糟,表达出冷漠,但她的眼中有一些别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她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空洞,好像仅仅是一张假脸,硬生生,一点儿也不真切。

他们彼此挨着坐着,却很少交谈。有时他试图要创造一些温暖,但是又害怕可能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上,因此每一个举动都相当谨慎。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对她生气。在他同女人相处的经验中,他已经注意到生气和争吵有时候可以给看来无望的静滞形势带来一个突然的解决,就像一场风暴能涤清压抑潮湿的空气。但是她的目光中有某种东西,用来抵挡任何其他人的怒气。有点儿像怀孕的女人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在想——几乎要高声喊——她难道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他的头脑,机械地计算着过去了的时间,这驱走了他最后的希望。巴西安压抑住了一声叹息,因为不想让她听见。于是他继续看着乡村景色。夜晚来到了。

有那么一会儿,沮丧的心情笼罩了他,当他的思维再一次活跃起来时,思绪把他带回了同样的地方。但愿她能够告诉他她没有心情进行这场旅行,告诉他她感觉到极其失望,告诉他他要在高原上度过他们的蜜月的想法被证明是非常愚蠢的,告诉他在这天,这个时刻立刻回去的话他们会好得多。但是当他为了给她一个机会表达她自己,稍稍暗示可以早点回去时,她却说:“随便你。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有任何顾虑。”

中断他们的旅行回家的想法当然越来越折磨他,但是他仍然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希望有些事能被挽救。事实上,他感觉到如果某些事可以被挽救,那只会发生在他们还在高原上的时候,一旦他们下到平地上去了,那就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了。

现在黑夜已经完全降临了,他看不见她的脸。有两三次,他朝窗户倾过身去,却辨不出他们在哪儿。片刻之后,月亮把银辉洒在路上,他把头凑近窗玻璃。他保持那个姿势有好一会儿,他的前额感觉到了冰凉的窗格的晃动,进而他的全身都感觉到了,一并晃动起来。在月光下,路面在他看来就像玻璃一样。一座小教堂的剪影从他左边掠过。接着一座水车隐约出现,人们会想,在这样一片荒地上建这样一个玩意儿,与其说是用来碾玉米的,不如说是碾雪的。他的手在座位上搜寻着妻子的手。“迪安娜,”他温柔地说,“看那儿。我认为这是一杀被贝萨保护看的路。”

她把脸贴向窗格。他始终用柔和的语调和简短的用词(它们组合的顺序愈发不自然),对她解释什么是被贝萨保护的路。他感觉到冰冷的月光在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接下来,当他说完后,他把头放低到她的脖颈上,小心地亲吻她。有好儿次,月光落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动弹,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他。她的身体仍然散发出他喜爱的那股香味儿,他努力压制住了一声呻吟。他最后的希望是她的身体里能自然释放出什么。他希望能听到她的一声呜咽—即使是微弱的,或者至少是一声叹息。但是她没有改变她奇怪的态度,沉默但又不完全沉默,孤寂如一块落满了星星的田地。“哦,主啊。”他对自己说,“我到底是怎么了?’’

天空只是部分被云层覆盖。马儿在不平整的路面上小跑着。这里是十字大道。从玻璃后面,巴西安看着外面那片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旷野。但是这一回,这儿和那儿,在离他或近或远的地方,这片旷野被置放在了浅蓝色的天幕下。雪已经开始融化了,它从底部开始融化,从它与土地的接触面开始消解,剩下上面一片中空,因而给地面形成了一个没完全融化的外壳。

“今天是几号?”迪安娜问。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十一号。”

她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对我说吧,他想。请说吧。希望像一阵热蒸汽侵袭着他。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只要是对我说。

他从眼角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有些异样,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你还记得我们去见王子那天在路上见过的那个山民吗?”

“是的,”他回答道,“当然记得。”

那么自然地说出“当然记得”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很同情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太想维持这种交流,不惜任何代价。也可能是为了一个那一刻他说不清的理由。

“给他的那个休战协定会在四月中旬左右结束,对吗?”

“是的,”他说,“好像是这样的。对,没错,正是在四月中旬。”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个,”她说,仍然看着窗外,“就这么想起来了,没有理由地。”

“没有理由。”他重复道。那些话对他来说危险得有如一个有毒的戒指。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生成一团愤怒的结。因此你的所有举动都是没有理由的?什么都不为,只为了折磨我?但是那股愤怒之波立刻就倾覆了,破碎了。

在过去这几天里,有两三次,她把头转过去看那些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山民。巴西安明白,她在想她认得出那个他们在客栈中遇见过的年轻人,但他当时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虽然她提到了他,巴西安仍然认为这不值得在意。

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怎么了?”他说,不是特意问谁。

马车夫从车上下来,片刻之后就出现在窗户附近。他的胳膊指向道路。这时巴西安才看见一个山间老妇蹲在路旁。她看着他们,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巴西安打开了车厢的门。

“在路边有一个老妇人。她说她动不了了。”马车夫说。

巴西安从车厢里跳出来,他先走了几小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双腿,然后朝那个老妇人走去,后者正抱着膝盖不时地轻声叫喊着。“您怎么了,老妈妈?”巴西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