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晚餐(第3/8页)

罗贝塔本来想继续做些插画的工作,后来却没有。为什么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房间、光线、桌子,一概没有;没有自己能够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生活以一种新的方式控制了她。

到现在为止,他们(主要是乔治,罗贝塔负责清扫和做饭)完成的工作有:换了新房顶,装了铝框窗户,往墙后面倒了一袋又一袋土灰色的卵石状隔热材料,把一片片黄色的、毛衣样的玻璃棉贴到了阁楼顶上,清扫、更换了火炉烟道,用砖修好了烟囱,换了坏掉的屋檐。然而做完这些重要而繁重的修缮工作后,房子看起来仍然很不美观:深红色的仿砖覆盖着外墙,中间已经凹陷的前廊上堆满了正在晾干的新木材和可能还用得上的旧木材、多余的玻璃棉,以及其他有用的杂物。房子里面光线昏暗,还有一股酸酸的味道。罗贝塔真想把油地毡撕个粉碎,扯下那些叫人觉得压抑的墙纸;但一切还得一步一步来,而且乔治也已经安排好工作的顺序了;在铺好电线、做好隔热并重新搭好房子的框架之前,撕掉油地毡和墙纸没有什么用。最近乔治经常说,要先好好弄弄谷仓,然后再开始屋里的工作或往外墙加壁板,还说如果不支撑、加固屋梁,冬天暴风雪来的时候,整座房子都可能坍塌。

他们还有个小园子,里面的苹果树和樱桃树都已经修剪好了,覆盆子灌木也清理掉了,草坪也重新撒上了种子。这片草坪有的地方原本长着高高的野草,有的地方原本是裸露的地面和碎石,还有几棵长得乱蓬蓬的松树。一开始,罗贝塔对整个园子的事都很有数,知道做了些什么,在做什么,还要做什么。现在她不再全盘考虑问题了,而是待在厨房里,看到什么活儿就干什么。她忙着应付园子里收获的蔬菜和水果——做辣椒番茄酱、樱桃酱、番茄汁,把西红柿、辣椒、豆子和玉米处理好存进冰柜——这些事就花去她很多时间。有时候她看着冰柜里的东西想:这么多东西,谁来吃?除了乔治还有谁?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对时间的掌控。

桌子放在房后装有隔板的长廊里,瓦莱丽和罗贝塔从长廊那头的门出去,走下几级矮矮的台阶,来到一个墙壁和地面都由砖砌成的小地方,这是瓦莱丽夏天刚刚建好的。瓦莱丽不想管它叫露台。她说农舍里怎么会有露台。那叫什么呢?她还没想好。除此之外,她也没想好要买沉重但好看的木质草坪椅还是轻巧舒适的金属塑料椅,就是她让乔治和罗贝塔带过来的那种椅子。

瓦莱丽和罗贝塔把葡萄酒倒进高脚杯,举杯饮用。她们喜欢用这几只有些年头的大杯子喝酒。露丝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欢笑声。露丝对伊娃和安杰拉说,她们必须帮她也打扮起来,她会想出比她俩还漂亮的装扮。与此同时,乔治嗖嗖的割草声也传进瓦莱丽和罗贝塔的耳朵里。瓦莱丽有个石头砌成的小牛奶房,乔治带了镰刀来帮她割牛奶房周围那些高高的野草和牛蒡。

“牛奶房可以做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室,”瓦莱丽说,“我应该把它租给一个艺术家。租给乔治?还是租给你?租给你们的话,割草的活儿加上一个覆盆子蛋糕就行了,不要租金。不过乔治准备把谷仓改成工作室,是吗?”

“嗯,最后会的。”罗贝塔说。现在乔治的作品都放在前面那间旧客厅里,一些半成品和基本完成的作品用床单盖着,床单上落满了灰尘。还有一些木块(乔治只刻木雕):一大块风干的橡木、几块窑干的灰胡桃木和樱桃木;他的纵切锯、凿子和半圆凿也都放在那儿;还有亚麻籽油、松节油、黄蜡和树脂,盖子都拧得紧紧的,上面满是灰尘。伊娃和安杰拉曾去过那儿。她们踩在碎石和杂草上,踮起脚尖,从前窗盯着那些盖起来的东西使劲看。

“哎呀,看起来好恐怖啊,”伊娃对乔治说,“那里面是什么?”

“木头雕刻的炸面圈,”乔治说,“流行的雕刻作品。”

“真的吗?”

“一个土豆和一个双头婴儿。”

她们再去看的时候,发现窗外钉了一条床单。是一条浅灰色的床单,顶部破破烂烂的。开车经过这里的人看到这条破床单,肯定会觉得房子更加荒凉、破败。

“你知道我一直都有烟吗?”瓦莱丽说,“有半盒,藏在我房间的柜子里。”

她说没有烟了,叫戴维和金伯莉进城帮她去买。她不能不抽烟,虽然在吃维生素片,也不吃任何添加了红色食用色素的东西。“我想不出来还能说什么东西用完了,又必须让他们离开一会儿。现在我一根也不敢抽,不然他们回来一闻就知道我撒谎了。真想来一根。”

“那就喝酒吧。”罗贝塔说。刚到瓦莱丽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无法和别人交谈,打算说头疼,问能不能去躺一会儿。但和往常一样,瓦莱丽让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瓦莱丽总是能把难以忍受的事情变得饶有趣味。

“你怎么样?”瓦莱丽问。

“唉……”罗贝塔说。

“如果没有人,生活应该很美妙,”瓦莱丽神情忧郁地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像名言,但应该是我自己编的。现在的问题是,金伯莉她是个基督徒。当然,这也没什么,我们家巴不得有一两个基督徒呢。从这一点上说,我不是一个非基督徒。但她一看就是个基督徒,是不是?她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卑鄙,这让我很惊讶。”

乔治正在享受割草的乐趣。首先,他喜欢干活的时候没人看着。近来他每次在家干活,都觉得有一群女观众盯着他。哪怕她们不在视野范围内,他仍然觉得她们看着他,带着神秘、好笑的表情悠然地看着他忙活。他承认,仔细想想,罗贝塔还是做了一些事的,虽然好像没做什么挣钱的事。她没有联系出版社,也没有按照原先的设想工作。她放任女儿终日无所事事,整整一夏天都是如此。昨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乔治感到疲惫、沮丧——睡下时满脑子都是谷仓那边要做的事,结果梦里都不得安宁,梦见的全是倒塌、误算或结构问题。起来后他往厨房外边的露台走去,想在那儿吃几只煮鸡蛋,顺便盘算一下当天要做的事。这个露台是他目前唯一建好的东西,是他给这座房子带来的唯一变化。由于罗贝塔经常抱怨房子光线暗,通风不好,春天时他就建了这个露台。他对罗贝塔说,当时建这些房子的人基本上都在户外劳动,所以压根儿没想过在屋里坐着。

乔治端着盘子和马克杯来到露台上,发现另外三个人已经在那儿了。安杰拉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连衣裤,在栏杆边上练习芭蕾舞动作。伊娃背靠墙坐着,正用勺子从汤碗里舀麦麸片吃。她舀得起劲,很多都掉在了地板上。罗贝塔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那个千年不变的咖啡杯。她弓着背,抬着一只膝盖,戴着墨镜,看上去紧张而悲伤。乔治知道,她经常躲在墨镜后流眼泪。在他看来,罗贝塔的元气叫孩子们给吸光了。她每天忙着安抚两个女儿,跟在她们后面收拾东西,还得求着她们整理自己的床铺和房间。他还听到她恳求孩子们收拾一下自己的脏碗碟,好让她来洗——这也可能只是他的感觉。难道中产阶级就是这样培养孩子的吗?此刻,罗贝塔正羡慕地看着安杰拉,谦卑地羡慕着自己的女儿——那抬起来的、光溜溜的美腿,那傲人的姿态。乔治心想,如果他哪个姐姐敢摆出这副姿态,他母亲一定会拿皮带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