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又一个不速之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男方一走,那种紧张的气氛似乎也随之而去。过去,扎飞一向是我眼中志同道合的最佳伙伴,不过刚才那一场戏里,他的友好水平实在有点儿低,以至于有那么一阵子,我忍不住觉得自己颇像身陷狮窟的但以理[1]。

玻琳有点气喘吁吁,说是从鼻子里喷气吧,又并不确切,总之,不妨说是介于喷与不喷的边缘。她眼神凶巴巴、亮闪闪的。可见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她捡起泳衣。

“走开,伯弟。”她说道。

我本来希望两个人平心静气地聊聊,其间可以理顺来龙去脉,通过说长道短,以期制订接下来的最佳行动计划。

“可是……”

“我要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

“泳衣。”

我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

“因为我要游泳。”

“游泳?”

“游泳。”

我大吃一惊。

“你难道要回游艇去?”

“我的确是要回游艇去。”

“可我还想跟你谈谈扎飞呢。”

“我以后永远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看来该经验丰富的中间人上场了。

“哎,得了!”

“怎么?”

“我说‘哎,得了!’呢,”我解释道,“我是说,你不会真的打算就这么跟那个可怜虫一刀两断吧?就为了小两口鸡毛蒜皮的口角?”

她望着我,神情颇为古怪。

“你能再说一遍吗?就最后一句。”

“小两口鸡毛蒜皮的口角?”

她重重地喘气,一瞬间我觉着又掉进了狮窟。

“我以为听错了呢。”她说。

“我的意思是,当甲方(女)和乙方(男)在气头上,双方注定要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

“哦?哼,那我告诉你吧,我的话字字当真,我说永远不想和他讲话,我就不想。我说我恨他,我就恨。我骂他是猪,他就是。”

“对了,扎飞的猪倒是蹊跷。我压根不知道他养猪。”

“有什么稀奇?一丘之貉。”

猪的话题似乎就此穷尽了。

“你是不是太心狠了?”

“我有吗?”

“而且对扎飞也太凶了点。”

“我有吗?”

“而且他的态度本来还算可以原谅的,不是吗?”

“就不是。”

“那个可怜的家伙准是吓得不轻,我是说,闯进来发现你在这儿。”

“伯弟。”

“在?”

“你脑袋有没有被椅子砸过?”

“没有啊。”

“那,你可能快了。”

看得出,她这会儿没心情听道理。

“哦,这个嘛。”

“你这句话的意思还是‘哎,得了!’?”

“不是啦,我只是想说,这样太可惜了。好好一对有情人,就这么一刀两断——呜呼!”

“怎么?”

“那,既然你这么想——你是这么想吧?”

“不错。”

“那现在来谈谈游泳回家的问题。依我看,那就是发神经。”

“现在这儿又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不是吗?”

“是。不过大半夜游泳……会很冷的。”

“还很湿,但我不在乎。”

“可你怎么爬上游艇呢?”

“我自有办法,可以顺着系锚的那个东西爬上去,我以前就爬过。好了,你快回避一下,我要换衣服。”

我回避到楼梯平台。不一会儿,她就穿着泳装走出来。

“你不用送我。”

“当然要送,如果你真的要走。”

“我是要走,假不了。”

“那,既然你决定了。”

出了大门,更觉得寒气逼人。光是想到跳进海里,我就忍不住哆嗦。但玻琳却不为所动,她一语不发地潜进夜色中。我转身上楼跳上床。

大家或许会觉得,经历了车库啊盆栽棚啊什么的,再往床上一趟,我准能立刻睡着。可惜没有,我睡意全无,越是努力想睡,思绪越是集中,不住回想刚才亲身经历的这桩惨剧。我不怕承认,我为扎飞而心痛,也为玻琳而心痛,同时为他们两个痛。

我是说,想想看吧,这两个都是良善的青年,甚至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来应该白头偕老,却无缘无故地彼此不理不睬的,这事儿弄的。可怜,可叹。人畜无益嘛。我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

可是事实如此,狠话也说了,感情一笔勾销,彻彻底底的覆水难收了。

此情此景,我一个心有戚戚的局外人,只有一件事好做。我突然意识到,上床睡觉之前没想到,真是脑子坏掉了。我爬出被窝,下了楼。

威士忌酒瓶摆在碗柜里,还有苏打水瓶,还有酒杯。我动手调了一杯平复心神的饮品,坐了下来。这么一坐,才注意到桌子上多了一张纸。

是玻琳·斯托克留的字条。

亲爱的伯弟:

关于冷的问题,你说得不错。我没勇气游泳了,幸好栈桥附近停了一只小船,我打算划船回去,过后让船顺流漂走。我回来是为了借一件大衣。因为不想吵到你,所以我还是爬窗户进来的。只怕你这件衣服要牺牲了,因为我上了游艇后只能把衣服扔进海里。抱歉。

玻·斯

瞧见这文风没有?简单粗暴,前言不搭后语,足可见她心中哀恸,郁郁不乐。我越发觉得她可怜,但想到她至少不会头伤风,又很欣慰。至于大衣,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如此而已。区区一件衣服,我怎么会记恨她呢。纵然那是我新买的,而且是绸里子的。总之一句话,乐意效劳。

我撕掉纸条,又端起酒杯。

要说凝神静气,那是什么也比不上浓威士忌苏打。约莫一刻钟后,我只觉通体舒泰,又可以考虑上床休息的事儿了。我愿意打赌,至少押八赔三,这一次准能安然入睡。

我站起身,正准备爬楼梯,今夜第二次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我是暴脾气,但应该不会吧。随便去“螽斯”打听一下,十有八九大家会说,伯特伦·伍斯特嘛,只要风平浪静风和日丽的,基本是温文尔雅的化身。不过呢,我也不是随便任人欺负的,例如在班卓里里一事上,我就不得不给吉夫斯点厉害瞧瞧。此时我拉开安全链,双眉紧锁,眼神凌厉,准备骂得沃尔斯警长——我以为定然是此人——狗血淋头,让他终生难忘。

“沃尔斯,”我打好了腹稿,“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种警察迫害马上给我停下。简直荒谬,而且无缘无故。咱们又不是在俄国,沃尔斯。你给我记好了,沃尔斯,有种东西叫《泰晤士报》读者来信!”

我本来计划如此这般地申饬沃尔斯警长,但之所以口下留情,并非一时软弱,也非动了恻隐之心,实在是因为抓着门环的人根本不是沃尔斯。来客赫然是J.沃什本·斯托克,只见他端详着我,强行压下一腔怒火的样子。要不是我刚饮尽一杯还魂剂,并且清楚其女玻琳已经安然离开,我准要吓得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