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2页)

我在青年时代做狂人、海盗式的旅行,感觉就像在世界上窥寻一头猎物,怀着野蛮人的激情、幼稚者和征服者的贪婪将山川风景和街巷旮旯都掠入记忆。然而,从青年时代的旅行中残留下的记忆,很快就变得模糊褪色。有朝一日,心灵踏上旅途,世界一片混乱。我们未经思考、没做准备、身不由己地踏上冒险之旅,即便是启程去印度,对我们来说也像做一次没多大花销、抬脚就走的周末郊游。内心不羁的不忠者,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谨小慎微,一张贴在旅行社橱窗内暗示他旅途无限的招贴海报,差不多就能让他满足了。

2

伦敦,曾是我巴黎岁月的星期天。最初,我只敢穿过海峡[304]待一两天,小心翼翼地在市中心散步,在饭馆和博物馆里张着嘴愣神;熬过两三天的孤独之后(噢,那是黏稠、彻底、令人难忘的伦敦的孤独!),我在星期一早晨踉踉跄跄地赶回巴黎。这条几小时航程的狭窄水路距离并不长,但将我远远带离了熟悉的世界,仿佛去的是开普殖民地[305]。我喜欢旅途中那种冒险式的随意,喜欢乘气派的“英国列车”穿越诺曼底风景——在这条铁路线上,法国人装备了至今为止最特别、最时髦的列车车厢,在餐车内提供经过精挑细选的美味菜肴,列车员和检票员用折磨人的礼貌接待乘客。抛开许多世纪以来永恒不变的反感不说,唯一能让法国人在心里服气地默认其优越地位的文明之邦,就是英国!我经迪耶普[306]旅行,因为那条线上的火车票便宜一些。我喜欢在黎明启程离开巴黎,圣拉扎尔火车站嘈杂无序,停满了“帝国气派”的双层列车,来自周围地区的公务员和工人组成了一股灰色的人流涌进巴黎,虽然人流中的每个“个体”都很聪明,但他们循规守纪,秩序井然。我喜欢伦敦列车的风驰电掣,喜欢回家的英国游客的含蓄内敛,在他们的寒暄、举止和沉默中可以察觉到他们逐渐变为英国人的细微变化;列车每驶出一公里,每朝英伦海岸靠近一些,都能感觉到他们不仅在变为英国人,而且开始变得自闭……在迪耶普,列车紧贴着街道疾驰,驶向港口,驶向烧廉价煤、早该淘汰了的海峡客轮;当我们走上轮船的甲板,另一个世界在眼前展现,那是神秘的英伦世界。突然,一切变得更安静,更有序,更伤感。船来了,服务员端来热汤,驶离迪耶普才五分钟——还能看到繁华岸边的大饭店,大肚子的诺曼底人在那里用勺子品尝龙虾汤,喝高档红葡萄酒!——乘客们已经吃上了地道、难吃的饭菜,冷冻羊肉浇绿色的薄荷汁,餐厅里充满了羊膻味,面包又干又没味,葡萄酒很贵,而且是假的;感觉已经到了英国。乘客们跟平时不同,他们悄声地谈话;跑堂也跟平时不同,比法国跑堂更彬彬有礼,但似乎有更强的自尊心。空气中飘浮着弗吉尼亚烟草甜腻呛人的味道,船上的茶也很香,香得醉人……我喜欢在阳光下抵达白礁石的海岸,海峡的浪涛无情地拍打,小船颠簸,英国孩子们用很内行的呐喊估测船速;我喜欢看大海的深蓝色,距离福克斯通[307]或纽黑文[308]还有半小时的路程,海岸已经微光闪烁,巨大的轮船从帝国港口驶出,朝殖民地驶去,阳光灿烂,海峡的风又冷又咸,无情地刮在我们脸上。英国人裹着头巾和防水外套,全都聚集到甲板上,简直像儒勒·凡尔纳小说里描述的环游世界回来的菲利亚斯·福克[309];他们嘴叼烟斗,举着望远镜朝海岸眺望,脸上挂着微笑……骨瘦如柴的老妇们也满脸微笑,海风吹拂面纱,在她们尖削的下巴周围飘摆;年轻人则玉树临风,故意绷紧他们柔韧、动人的身体曲线;所有人都在交谈,相识。在不远的海岸,在白色礁石与蓝色海水交界的地方,那里就是英国了。回家竟是如此这般地令人兴奋,就连每天沿着这条航线往返于岛屿和大陆之间的跑堂、水手也都一样。在英国客轮上,在抵达码头的半小时前,人们可以感觉到这条海峡不仅是岛屿和大陆的天然分界,还有着其他更多的意义。另一个世界令人心如鹿撞地从那里展开,在石灰礁岩的背后,那里的一切都跟大陆人知道、喜欢和希望的不同,那里有另一种公正,另一种尊严,另一种味道的啤酒和另一种天性的爱情,这种不同是如此地令人震惊,仿佛从迪耶普穿过海峡的游客们选择的是一条几星期之久的远洋航程;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久,就在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大陆上跟法国跑堂争吵。在这里,离福克斯通还有半小时的路,已经没有任何人跟跑堂争吵。乘船旅行的都是绅士:乘客是绅士,司炉是绅士,刷盘子的也是绅士。他们是那样与众不同,那么不可思议地都是绅士;他们的神经以另一种方式接纳所听到的话语,缓慢地辨析隐在词语概念背后的道德观和内在含义,有的时候,他们过了半个小时才做出回答,这时候提问的人早就忘了自己刚才的好奇……但是现在,在抵达纽黑文前的最后半小时里,每个人都大声讲话。他们从世界回到自己的家,从他们在别处的帝国疆土,从印度、澳大利亚或加拿大,他们进行了征服,签订了贸易协约,游览了风景,肺里饱吸了新鲜空气;现在他们马上将坐进岛上某栋烟熏火燎的老屋里,遵守他们自己的岛国文明法规,不只在他们的行动上,而且在他们的神经内、欲望里、思想中也都自觉自愿地隐秘顺从……他们回家了。没有人会像英国人这样声势烜赫地回家。

英国人只要手头宽裕,一有闲暇就会带上积攒的所有英镑直奔大陆,闯入世界,因为他们不能忍受家乡的生活。他们不能忍受,因为他们感到无聊。他们的无聊是那样地自成体系,那样地神志清醒,无聊得全副武装,粮草充足,仿佛无聊是这个民族的首要职业。假如他们口袋里有五十英镑零钱叮当作响,他们就会立即跑到大陆,追逐阳光,追逐微笑,寻找私生活的另类自由,不用再那般地厅室整洁,窗明几净;在家乡,在秩序井然、一尘不染、由俗约惯例和精神恐吓控制的岛国,他们可不敢这样生活……对英国人来说,由于这种自由的匮缺,生活有时不堪忍受。他们奔向阳光普照的风景,奔向大陆或大陆城市匠气的日光,奔向里维埃拉,奔向殖民地国,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民族,千百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用钞票从魔怪、嗜血、杀人的国王们手中购买自由。金融城[310]用钞票买下几百年来所有的法律和宪章,他们买下市民阶层的自由,并在拥有自由权利的领地内建立起文明社会的典范;只是他们在典范般独有的英国市民文明中,并非总可以无条件地感觉良好……他们怀着自罪感旅行归来,眼里闪着羞愧的光亮;他们沉默不语、低眉顺眼地踏上岛国的土地,因为他们曾背信弃义;他们回到岛上,回到家乡,继续在这个纯净、高级、他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之献身的文明中生活,工作;只是他们不能忍受纪律严明的无聊日子。只有在这里会发生这样的荒唐事:战后,一位英国贵族在上议会发言,要求政府对生活的无聊采取措施!